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揭露

當費舍勒激烈地眨巴著眼睛出現在玻璃門裡的時候,基恩微笑著迎接了他。這個他不久前才從事的慈善事業使得他的性格變得柔和了。他感到有必要找到一些比喻,他問自己道,昏暗的信號燈的閃亮應該意味著什麼。那相約的信號隨著奔瀉的愛情洪流的流逝而逝去了。基恩的信念——就像他不信任褻瀆書籍的人類一樣不可動搖——已擴展到任何一個領域。他對耶穌,這位古怪的揮霍者的軟弱感到遺憾。聚餐,療養,慷慨陳詞等等,都歷歷如在眼前。他想有多少書運用這些奇蹟般的手段可得到益處呢?他感到,他目前的狀況和耶穌的狀況相似。他用同樣的方式做了許多事情,只有愛情那東西使他迷惑不解,跟日本人類似。因為他還是個語言學家,等到安身立命的時候他決定對基督教新教的書籍進行一次新的徹底的研究。對耶穌來說關係到的也許不是人類,野蠻的等級制度篡改了耶穌的原話。在《約翰福音》 中,突然受古希臘影響的理性恰恰使得人們有充分理由進行懷疑。他感到自己有足夠的學識,使基督教教義回到它原來的真正教義上去。如果說他不是第一個將救世主的真正的話向人類傳播、向那些耳朵隨時準備接受新的解釋的人們傳播,那麼他內心確實希望他的說明是最後的說明。

費舍勒對面臨的威脅所作的表示卻沒有被對方理解。一會兒他又繼續眨巴著眼睛,投過警告的眼色,他不斷地一會兒閉一下右眼,一會兒閉一下左眼。最後他向基恩衝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悄悄地說:「警察!」這是他知道的最可怕的詞。「您快跑!我先跑了!」他違背自己的諾言,又站到門裡,等他說的話起作用。基恩痛苦地向上面看去,不是向天上看去,而是向第七層的地獄看去。他決心到那塊神聖的地區去,也許就在今天。他內心非常看不起那些骯髒的偽善者,作為真正神聖的人,在他邁動長腿之前,他沒有忘記生硬地但卻是深情地向侏儒鞠了一躬,感謝他向自己提出了警告。要是他出於膽怯而忘記自己的職責,他自己的圖書館就會遭到火災。他十分強調地指出敵人是不會露面的,他們害怕什麼呢?是怕他說情的道義力量嗎?他不為罪人說情,而是為書說情。即使在這個時候它們之中有哪一個受到傷害,那麼人們也會從另一面認出它。他也掌握了《舊約全書》並保留報復的權利。唉,你們這些傢伙,他叫道,你們躲藏在什麼角落裡窺視著我呢?我昂首離開你們這藏垢納污的地方!我不害怕,我有無數的書支持我。他用手指著上面,然後才緩緩地走了。

費舍勒的眼睛一直盯著他。他不想把自己的錢交到基恩的口袋裡分發給那些騙子們。他擔心再碰到那些不相識的借典當之名行騙錢之實的人,所以他就用鼻子和手臂催促主人趕緊跑開,從主人的遲疑舉動中他覺得自己的前途有了保證。此人顯然有一個性格,並且拿定主意用這種辦法而不是別的辦法來達到獲取酬謝金的目的。這樣的結果能否取得,他曾經認為此人是無能為力的。他決定贊助這個人的計畫。他要幫助基恩把他的錢全部花光,而且在最短的時間內,不要費太多的神就把錢花得一個子兒也不剩。因為把一筆本來就很可觀的錢零零散散地花掉太可惜,所以費舍勒要注意不讓不相干的人插手。他們兩人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只跟他們兩人有關係,與其他人毫不相干。他每一步都陪同著基恩,駝背也上上下下一起一伏、愉快地跳動著。他不時地指著一個黑暗的角落,把食指放在嘴邊,踮著腳尖走。當一個當鋪職員、一頭管估價的豬,偶然從他面前經過時,他想鞠一躬,於是就把駝背向他甩去。基恩完全是出於膽怯也鞠了一躬。基恩感到,這個偽裝的人,一刻鐘以前才從樓上下來,他在上面行使魔鬼的職權,現在哆哆嗦嗦,生怕有人禁止他在窗邊逗留。

費舍勒終於按照自己的意志把基恩拉到教堂後面的屋檐下。「總算得救了!」他嘲笑地說。基恩對這種他剛剛還身臨其境的極大危險感到非常愕然。於是他擁抱了侏儒,並以非常柔和的聲調說:「我要是沒有您……」「那您早就被關起來了!」費舍勒補充說。「難道我的行動方式違犯了法律嗎?」「一切都違犯法律。因為您餓了,去吃東西,沒錢,您偷了。您幫助一個窮鬼,贈給他一雙鞋,他穿著鞋跑了,是您袒護了他。您在一張長凳上睡著了,您在那上面做了十年的夢,您又被喚醒了!您要被拉走!您想挽救一些普通的書,而整個『苔萊思安儂』就被警察包圍起來了,每個角落裡都埋伏了人,新的來複槍您應該看一看!一個少校指揮這次行動,我是透過人家大腿縫看到的。您相信嗎?他埋伏的地方那麼低,所有大個子的人經過時都發現不了他。一張逮捕令!警察局局長發布了一張特別逮捕令,因為您是個子比較高的人。您知道您自己是誰,用不著我對您講什麼了!十一點整您就會在『苔萊思安儂』的屋子裡或者被打死,或者被活活逮走。您要是在外面,您就會安然無恙。在外面您就不是犯罪分子。十一點整。現在幾點?差三分十一點。好傢夥,您自己想想吧!」

他把基恩拉到對面的地方,從那兒可以看到教堂的大鐘。他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就敲十一點了。「我說什麼呢,現在已經十一點了!您可真走運!您想想我們曾經打招呼的那個人,那個人是頭豬。」「豬!」基恩沒有忘記費舍勒原來給他講的情況。自從減輕了頭腦的負擔以來,基恩的記憶又能出色地工作了。他放了一通馬後炮,捏緊拳頭,吼道:「惡毒的吸血鬼!我要是在這裡碰上他多好啊!」「您沒有碰上他應該高興!如果您惹怒了那頭豬,您早就被逮捕了。請您相信,我在這樣一頭豬面前鞠躬感到多麼噁心。但我還是不得不警告您。您現在該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了!」基恩正在回憶那頭豬的外形。「我把他看成一個普通的魔鬼了,」他慚愧地說,「他誠然也是個魔鬼。為什麼一個魔鬼就不該是頭豬呢?您看見他的肚子了嗎?在『苔萊思安儂』流傳著一個謠言……我想還是不說為好。」「什麼謠言?」「您會激動的。」「到底什麼謠言?」「您要發誓,如果我告訴您的話,您不馬上跑開!您會去闖禍的,對書一點好處也沒有。」「好吧,我發誓,您倒是說呀!」「您發誓了!您看見他的肚子了嗎?」「看見了。您說是什麼謠言嘛!」「馬上就說。那個肚子沒有什麼引起您的懷疑嗎?」「沒有!」「有人說,那肚子有稜有角。」「這是什麼意思?」基恩聲音顫抖著。一件聞所未聞的事情就要被揭露出來了。「有人說——我要扶著您,否則會發生不幸——有人說,他之所以這麼胖是因為書。」「他……」「吃書!」

基恩大叫一聲跌倒在地。隨著他的倒地,侏儒也被帶著倒了下去。侏儒在石板路上跌得很疼,為了報復,他繼續說道:「您要幹什麼,那頭豬說道,我親耳聽到他說過一次,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我怎麼辦呢?他說的烏七八糟的東西,指的就是書,這些東西足夠他吃的了。您要幹什麼,他說,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放在這裡已經好幾個月了,我不如受用一點,塞飽我的肚皮。他還歸納總結了一本烹調技術的書,裡面有好多好多烹調辦法,現在他正在找一家出版社替他出版。他說世界上的書太多了,也有許多餓肚皮的人。他說,我的肚皮能填得飽,全憑我這套烹調法,我要讓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個肚皮,我要讓所有的書籍都消滅掉。按照我的想法,一切書籍都應消滅掉!人們可以把它們焚毀,但人們得不到好處。所以我說,應該把它們吃掉,生吃,拌點油和醋吃,就像吃沙拉一樣,就著麵包片吃起來就像吃煎肉排一樣,可以撒上點鹽、胡椒面、糖或者肉桂粉吃。這頭豬總結了一百零三種烹調法,每個月都發明一種方法,我覺得這太卑鄙了,我說得對嗎?」

當費舍勒呱呱胡謅的時候,他蜷縮在地上,用他那瘦小的拳頭擊著地面上的石板。好像他要證明,即使地板上的硬殼也比一個人柔軟一些。一陣刺痛撕裂著他的胸脯,他要大聲疾呼解救書籍,但是他沒有能張開嘴,而只是揮舞著拳頭,那撞擊的聲音十分微弱。他一塊石頭接著一塊石頭地打下去,拳頭都打出了血,嘴邊上滿是泡沫,泡沫和血在地上黏合在一起,顫抖的嘴唇就貼在地上。當費舍勒沉默不語時,基恩扶著駝背踉踉蹌蹌爬了起來,只見他的嘴唇動了幾下後,他就在廣場上大聲尖叫起來:「吃……人肉的……人!吃……人肉的……人!」並用一隻手臂指著「苔萊思安儂」的方向,用一隻腳跺著鋪路石板,他剛才差點兒跟那石板接吻。

此時街上已有一些行人,他們驚恐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受了致命傷的人發出的聲音。窗子打開了,一條小衚衕里有一條狗在吠叫,一個醫生穿著白大褂從診所走出來,在教堂拐角處可以看到警察。一個笨手笨腳的賣花女人——她在教堂廣場上有個固定的攤位——第一個走到了尖叫的基恩的身邊,問侏儒,這位先生哪兒不舒服。她手中還拿著新鮮的玫瑰花和捆花束的繩子。「他家死了人。」費舍勒傷心地說。基恩沒有聽見,賣花女人捆了一束玫瑰花遞給費舍勒說:「這束玫瑰花送給他,表示我的哀悼。」費舍勒點點頭,悄悄地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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