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巨大的憐憫

從前有一個虔誠的家庭主婦,名叫苔萊思安儂,是個侯爵夫人。每年一次,她允許所有的乞丐到她那裡去。於是國營當鋪就取了苔萊思安儂這個合適的名字。那個時候乞丐就一無所有,連二千年前基督賜予他們的那一點令人羨慕的愛和腳上的污穢都沒有。當侯爵夫人給他們洗去污穢時,她關心的是一個基督徒的稱號,這稱號是她每年為她無數的人所要爭取的。這當鋪真體現了一個「侯爵之心」,它是一幢多層建築,房子的牆很厚,外表上看去是封閉的,它傲慢而富態地屹立在那裡。它在一定的時間內接待顧客,特別是讓乞丐或者快要成乞丐的人進來。那些人撲倒在它的腳邊,姑且這麼說吧,很像古時候敬獻什一稅一樣。因為這對「侯爵之心」來說是百萬分之一,而對乞丐來說卻是全部。這個「侯爵之心」什麼都接受,它寬敞得很,有幾千間屋子,當然各有其用途。那戰戰兢兢的乞丐們被寬厚地允許抬起頭來,他們得到一份作為布施的小小的禮物,也就是一點現錢。然後他們便退出屋子。侯爵夫人洗腳的風俗習慣已經取消了,代之以另一個風俗習慣,就是乞丐們拿了布施要付利息。這利息有朝一日比布施的錢還多,因為利率是最高的。如果私人敢要求這麼高的利息,那他就會被當作高利貸者受到法庭審判。對於乞丐則是例外,因為借給乞丐的錢反正也不多。毋庸諱言,人們很樂意做這種交易,他們擠向窗口,不急於承擔多付四分之一布施金的義務。誰一無所有,人家就樂意給一點。但是在他們之中也有貪得無厭的傢伙,他們拒絕本利一齊償還,他們寧可放棄他們的典當品,而不願意解囊付款。他們說,他們沒有錢。即使這些人也被允許進去。位於熱鬧的市中心的巨大的、慈善的「侯爵之心」沒有時間對那些搞欺騙的人的真實可靠性進行檢查。它放棄收回本金,放棄利息,而滿足於五倍或十倍於本金的典當品。在這裡收集了各種金幣。乞丐把他們的破衣服送來。「侯爵之心」的大亨們穿的是絲絨。一幫忠誠的職員坐在那裡履行他們的使命。他們在那裡管理到他們退休為止。他們作為主人的心腹,總是把一切事物和一切人估計得很低。他們的義務就是低估一切。施捨限定得越小,得到好處的人越多。「侯爵之心」寬宏大量,但不是沒有邊際。它有時候要傾銷它過期的典當品,以便為新的典當品騰出地方。乞丐們的格羅申真是無窮無盡,就像他們對女王的熱愛一樣。如果說全國的買賣都停業了,那麼這裡生意依然興隆,如同人們本著加強商品流通的精神所希望的那樣,僅在少數情況下是涉及偷竊的贓物。

在這個慈善家的寶庫中,珠寶、金、銀寶庫是最重要的,這些寶庫離大門不遠。所有這一切都置於安全可靠的地方。典當品是按其價值逐層分開放置的,書比大衣、鞋和郵票高一層,在第七層也就是最後一層樓里,它們是放在樓裡頭一個次要房間里,這樣的房間跟租給人家住的房間相似,一上樓就可以找到。這裡無半點侯爵人家的壯觀味兒。智慧的財富在富有的「侯爵之心」里,只佔有很少一點位置。可見這些人的精神境界是何等低下。他們應該對那些貪求錢財而把書送到這裡來的不通情理的人感到憤慨;他們應該為放書的地方是那麼骯髒而感到難過;他們應該為那些只是接收書而不讀書的職員感到慚愧;他們應該為把書放在這樣一個容易引起火災的地方而感到擔心;他們應該為一個國家感到羞愧,因為它沒有斷然禁止如此不負責的放置書籍的辦法;他們應該對人類感到惶恐不安,因為現在人類很容易印刷書籍,卻忘記了書里所包含的神聖的思想內容!人們應該問一問:為什麼不把那些毫無意義的珠寶放置於第七層而把書籍放在第一層的房間里呢?因為顯然沒有想到要徹底改變這種文化恥辱。珠寶放在第七層沒有關係,遇到火災可以直接往大街上扔,因為它們包裝得非常好,它們不過是些礦物質之類,包裝得太好了。礦物、石頭並不知道疼痛。相反,書從七層樓上掉到大街上會感到很疼乃至疼死。人們應想像到當鋪職員的內疚。大火向四周蔓延開來,他們堅守在各自的崗位上,但是他們無能為力。樓梯已倒塌。他們或者被大火焚毀或者往下跳。他們的意見發生分歧。一部分人主張從窗口跳下去,另一部分人寧可抱成一團往火里沖。「寧可燒死不做殘廢人!」這部分人對那部分人蔑視地說。而那部分人又希望下面有人張開網,以便完好地接住他們。「你們要頂住空氣的壓力!」這部分人對那部分人說。「我要請問,你們的網在哪兒呢?」「消防隊馬上就來張網。」「目前我聽到的只是跌下去所發出的粉身碎骨的聲音。」「天哪,不要說話!」「往火里沖,快!」「我不沖。」他不能忍心在他們之中成為完人。他像一個抱僥倖心理把孩子從窗口丟下去的母親一樣,人們也許會在下面接住孩子吧,但實際上一切都在火中焚毀了。往火里沖的人性格硬,從窗口往下跳的人心腸軟。二者只能互相理解,他們都完成了他們的使命,最終都在火中毀掉了。但是書的下場如何呢?

基恩倚在欄杆旁已有一個小時了,他感到慚愧。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白白活在世上的人。他知道,人類總是以什麼樣非人道的方式對待書。他經常看到書籍大拍賣。感謝這種大拍賣,因為他可以從中找到稀有珍品,而這些珍貴的書在舊書店裡是買不到的。凡屬能豐富他知識的書籍,他都買下來。大拍賣中某些令人痛心的印象他銘感在心。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本光輝的路德聖經譯本,為了這個譯本,紐約、倫敦和巴黎的商人就像貪婪的食腐屍的禿鷲一樣爭吵不休,最後確定這本書是偽造的。那個書販子的失望,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但是騙局竟然伸到了這個領域對他來說顯得不可理解。買書前一接觸到書——如觀看書、打開書、合上書等等——就像是買賣奴隸一樣,看到這種情景使他有切膚之痛,那些在他們的一生中沒有讀過幾本書的人們的叫賣聲,他感到是一種觸目驚心的可恥行為。當他每次感到有一種緊迫感而到書籍大拍賣的地獄中去的時候,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帶上百來個武裝得很好的僱傭兵,給商人一千個巴掌,給那些貪求者五百個巴掌,而對所涉及的書必須予以沒收,以示對書的關懷。但是他對這家當鋪的無窮盡的憤懣有多大呢?基恩把手指伸進鐵欄杆的富有藝術性的但卻令人索然寡味的圖案中去。他用力拽著鐵欄杆,想把它拽倒。這種對偶像崇拜的恥辱使他很壓抑。他準備和這幢七層大樓同歸於盡,但有一個條件:這幢樓以後永遠不得再造。可是人們能相信那些野蠻人的話嗎?他放棄引他來此的一個意圖:他不參觀上面的房間。直到現在,情況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那個旁邊的小房間比所預料的還要糟糕。他的嚮導帶他一登上大約一米五十的高度,就可以看見樓梯真正的寬度最多只有一百零五厘米。無私的人常常在數字的意義上搞錯。那裡頭的塵土竟已經有二十天沒掃,而不是才兩天。電梯的鈴也失效了,通向小房間的玻璃門油漆得很糟糕。指示書籍陳放地點的牌子是一張破馬糞紙,上面用不相稱的墨水塗寫了幾個歪歪斜斜的字。下面倒另有一行寫得仔細規正的字:郵票在二樓。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個小院子。那天花板的顏色說不上是什麼顏色。大白天人們也覺得光線很不好,好像是晚上電燈照明的亮光。所有這些情況基恩都是確信無疑的。基恩很害怕爬樓梯。他對上面目不忍睹的情況無法忍受,乃至他的健康狀況都會受到摧殘。他真擔心得心臟病。他知道人固有一死,但人只要還活著就應該愛惜自己。他把沉重的頭斜倚在欄杆上,感到非常慚愧。

費舍勒卻驕傲地看著大樓。他站在離朋友一段距離的地方。他對當鋪的情況如同對「天國」一樣了如指掌。他想去上面取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銀煙盒。這張當票是他通過下了二十來盤棋從一個賭棍那裡贏來的,自他當了基恩的僕人,他一直把這張當票妥善地保管在身邊。據說,這是一個新的、很沉的銀煙盒,是一件很值錢的東西。費舍勒有幾千次的機會可以把這張苔萊思安儂當鋪的當票轉賣給感興趣的人。他也經常考慮怎樣把這個寶貝贖出來。他除了夢見自己當了象棋世界冠軍這個主要的夢外,還做了一個小夢:他夢見自己拿著當票去贖回東西,他把本金和利息放在冷冰冰的當鋪職員面前,在領取贖回物的地方他像所有的人一樣等待著領取他的東西,並且老聞著和看著這件東西,好像這件東西他以前天天都放在眼前一樣。他不抽煙,這個煙盒實際上對他也無用,但是他現在覺得他一生中至少是得到了一樣新奇玩意兒,因此他向基恩請一個小時的假。雖然他解釋了是為了什麼事,基恩還是斷然拒絕了他的請求。基恩完全相信他,但是自從他卸下了基恩的圖書館中的一半書以來,基恩就小心提防,不讓他離開自己。具有鮮明特點的學者為了書可以成為犯罪的人。書以其永不消逝的魅力使那些聰明的知識飢餓者苦惱,書對他們是具有多麼大的誘惑力啊!

基恩頭腦里承擔了一半圖書館的負擔。當第二天早晨費舍勒開始打點行裝的時候,基恩不知道他是怎樣堅持到現在的。他僕人的那種精細精神幾乎把他推到危險的境地。從前他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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