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駝背

費舍勒參加工作後幾個小時,就完全摸清了主人的願望和特點。在旅館登記處他被基恩作為朋友和同事介紹給旅館服務員。幸虧那個服務員認識這位慷慨的、曾在這裡投宿過的圖書館長,否則的話主人和同事都會被趕走。費舍勒努力注視著基恩在旅館登記單上寫些什麼。他個子太矮了,沒辦法把他的大鼻子伸到登記單上來。他擔心的是第二張登記單,這張單子是服務員為他準備的。但是基恩——他在一個晚上就把他一生中所疏忽的應該縝密考慮的事情全部補上了——注意到侏儒填寫登記單會碰到什麼樣的困難,因此就在他自己的單子的「陪同」一欄上,把他的名字填上了,把那第二張單子還給了服務員,並說「這沒有必要」,這樣費舍勒就免去了填寫單子的苦惱。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弄清令人氣餒的僕人欄是如何填寫的。

他們一到房間,基恩就把包裝紙拿出來,開始把它抹平。「這紙雖然弄皺了,」他說,「可是我們沒有別的紙。」費舍勒抓住這個時機就幹起來,使人感到他是基恩不可缺少的幫手。他拿起主人認為已經平展的紙張再一次抹平。「這是我的不對,該掌嘴。」他解釋說。由於他手指頭靈巧,令人羨慕,所以幹得很出色。於是兩個房間的地板上都鋪上了紙。費舍勒跳來跳去,平躺在紙上,或像個特殊短小的脊背隆起的爬行動物一樣,從一個角落爬到另一個角落。「這點小事情,我們馬上就可以幹完!」他一再地喘著氣。基恩微笑著,他既不習慣於爬行,又不習慣於駝背,他對侏儒向他表示的尊敬感到由衷的高興。即將要作的解釋使他有點為難。他也許過高地估計了這個侏儒的智慧,他幾乎跟他年歲相當,幾十年沒有和書本打過交道,在流浪中虛度了年華,他會錯誤地理解人們交給他的任務。他也許會問:「書在哪兒呢?」在他未理解書白天放在哪裡以前,最好還是讓他在地板上折騰一會兒。其間基恩也許會想起一個通俗的辦法,這辦法能較好地使頭腦簡單的人開竅。侏儒的指頭也使他不安,它們老在動,在紙上撫摩的時間太長了,它們餓了,餓的指頭需要養料。它們也許要書,而基恩最不願意讓人摸他的書了。總而言之他擔心的是侏儒缺少文化,這使他非常矛盾。侏儒也許會貌似有理地指責他沒有很好地利用書。他怎麼為自己辯護呢?愚者想到的許多事情,跟智者想的毫不相干。愚者已經又站在他面前了,並且說:「收拾完了!」

「那就請您幫助我卸書吧!」基恩不假思索地說,並且對於自己這種冒險的說法感到驚訝。為了快刀斬亂麻地解決這些麻煩問題,他從腦子裡取出一堆書遞給侏儒。侏儒用他的長手臂靈巧地接住了書,並說:「這麼多啊!這書放在哪兒?」「多嗎?」基恩像受了委屈似的說,「這才是千分之一!」

「我懂了,千分之一。難道還讓我站一年嗎?我堅持不了啦,這麼重,我該把書放在哪裡?」「放在紙上,就從角落裡放起,免得我們以後絆上它們摔跤。」

費舍勒小心翼翼地向對面角落走去。他禁止自己一切劇烈的動作,因為劇烈的動作會損壞書。在角落裡他蹲了下來,把書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並且把書堆子碼齊了,使它看上去平平整整。基恩跟在他後面,又給了他第二包,他不相信侏儒能拿得了,他覺得好像是在被嘲弄似的。費舍勒工作幹得輕鬆自如,他接過一包又一包,愈干愈靈巧。他想得很周到,明天的起程也想到了。他堆書只堆到有限的高度,到了一定高度,他就用鼻尖在上面撫摩一下,以此來檢查一遍。雖然他完全埋頭於測定,但每一次還是說:「請主人原諒!」書堆子的高度從來不超過他的鼻子。基恩擔心,書堆子放得這麼矮,這間房間很快就堆滿了。他很不願意在頭腦里放上一半圖書館就睡覺。但他暫時先不說話,聽從助手的安排,不予干涉。他逐漸地喜歡他了。費舍勒剛才說「這麼多」的口氣是低估了基恩圖書館的數量,這一點基恩原諒了他。他期待著這樣的時刻,即兩個房間的地板都堆上書時,他就要略帶諷刺地看一下侏儒,並對他說:「怎麼辦呢?」

一個小時以後,費舍勒因為駝背而陷入極端困難的境地。他可以隨自己的心愿轉身和退讓,但到處都要碰到書,除了從這個房間的床到另一個房間的床之間的狹長的通道外,其餘的地方全部都均勻地堆上書了。費舍勒滿頭大汗,不敢再用他的大鼻子在書堆上撫摩了。他試圖把他的駝背收縮一下,但這是不可能的,體力勞動使他非常疲勞。他累得恨不得放下這些書堆不管而馬上躺下睡覺。但是他堅持一直干到即使有最良好的願望也不能找到放書的地方為止。此時他已累得半死了。「這樣的圖書館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喃喃地說。基恩滿臉堆笑。「這才一半!」他說。這一點費舍勒沒有想到。「明天再卸另一半吧。」他帶點威脅的口吻說。基恩一下子沒有了主張。他已經打開了他的書庫。實際上已有三分之二的書搬出去了。如果他把其餘的都卸出來,侏儒對他會怎麼想呢?規規矩矩的人不能讓人家罵成謊言家。他明天到另一家房間比較小的旅館過夜。他將遞給他小一點兒的包,兩個小包正好一堆。如果費舍勒用他的鼻子尖發現了什麼不對頭的問題,他就對他說:「一個人的鼻子尖不一定永遠處於同一個高度。您還會在我這裡學到一些東西的。」侏儒現在累得要命,人們簡直目不忍睹。應該讓他休息,他也該休息了。「我看您很累了,」他說,「今天書整理得很好。您去睡吧,明天再干。」他就像對待一個僕人一樣對待費舍勒。費舍勒所做的工作實際上貶低了自己的身份。

費舍勒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兒後,就沖著基恩叫道:「這床不好!」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一生還沒有睡過這樣的軟床,這才是他應該說的話。

每天夜裡入睡以前,基恩總要想到中國。經過白天的特殊經歷,他的思想今天有了變化。他看到有必要普及他的科學,並不需要把什麼都拿出來。他感到侏儒理解了他,他承認人們可以找到同類。如果一個人成功地給同類一點教育、一點人性,那麼他就作出了一點貢獻。萬事開頭難,但是不能獨斷獨行。通過跟這些人的日常接觸給予教育。像侏儒這樣的人對知識的渴求會愈來愈大,一旦他豁然開朗,人們便可以讓他讀書了。這對他絕無壞處,絕對不會損害他的心靈。這個可憐的人能忍受得了多少呢?人們可以讓他口頭上談談自己的想法。個人閱讀書籍不要著急。他掌握漢語要好多年呢!但是要先讓他熟悉中國文化的支柱和思想。為了引起他的興趣,要和日常的環境結合起來談。可以在《孟子和我們》的標題下,搜集一部考察記。他對此會有什麼看法呢?基恩想到侏儒剛才講過的話。但講的是什麼,他不知道了。不管怎樣,他還醒著。

「孟子會給我們講什麼呢?」他大聲叫道。標題很好,人們馬上就可以看出來,這裡談到的孟子當然是指孟子教育人的問題。一個學者喜歡省略那些太粗俗的話。

「我說這床不好!」費舍勒回答得還要響。

「床?」

「有臭蟲!」

「什麼?您睡吧,不要開玩笑了!您明天還有許多東西要學習呢!」

「您要知道,我今天已經學夠了。」

「這隻有您才相信。快睡吧,我現在數一二三。」

「我睡!要是有人突然偷了我們的書,我們就完了。我反對冒險。您以為我能合眼嗎?也許您行,因為您是富人,我可不是!」

費舍勒真擔心睡著了。他是一個養成了習慣的人。在睡覺的時候他能偷走基恩的錢。當他做夢的時候,他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個人在夢中常夢見他喜歡的東西。費舍勒最好去翻尋那一堆鈔票。如果他翻尋夠了,並且很有把握地知道,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並沒有在他周圍,那麼他就坐在鈔票堆上下一盤棋。長這麼高,自有其優越性。這樣可以同時注意到兩方面:從遠處可以看到來偷東西的人,從近處可以看到床。大人物就這樣完成他們的偉業。他用右手拿著棋子,用左手在鈔票上擦掉指頭上的臟物。鈔票太多了。我們姑且說幾百萬吧。這幾百萬鈔票怎麼花呢?送點給人也不壞,但誰敢這麼做呢?他們只需看到,一個矮小的人得到了東西,便馬上把他搶劫一空。一個小人物不能擺闊氣,他有錢,但不能這麼辦。他幹嗎要坐在上面呢?他們說,對了,如果這個小人物不把錢存起來,他會把這數百萬錢給誰呢?送到哪兒去呢?最好的辦法是開一刀。人們把一百萬錢放在有名的外科醫生面前,並說,請您把我的駝背割下來,您可以得到一百萬的報酬。花一百萬,就可以成為藝術家。如果駝背除掉了,人們就說,親愛的先生,那一百萬是假的,但有幾千是真的。他能理解並且表示感謝。駝背將被焚毀。現在他可以站直腰了。但聰明人不會這樣蠢。他拿起他的一百萬,把鈔票卷在一起卷得很小,做成一個小駝背。他把這小駝背穿在身上,神不知,鬼不曉。他知道自己是直脊樑,而其他人卻以為他是駝背。他知道自己是百萬富翁,而其他人以為他是一個窮鬼。睡覺的時候他把駝背移到肚子上,上帝呀,他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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