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到理想的天國去

自從基恩被趕出家門以來,他的工作就更多了。他整天沉著、穩健、堅韌不拔地在城裡跑。每天一清早他就登程出發了。中午他也不好好吃飯和休息。為了節省精力,他把他活動的範圍劃分為若干區,並嚴格遵守他的活動計畫。在他的書包里有一張大地圖,比例尺為1:5000,地圖上的書店都用可愛的紅圈圈標出來。

他走到一家書店,就詢問書店老闆,如果老闆出門了,或去吃飯了,他就滿足於跟首席店員交談。「我的科學工作緊急需要如下著作,」他說著並念了一個長長的書單,其實這個書單根本就不存在。為了不必重複,他把作者的名字念得也許過於清楚、過於慢吞吞了。他說的書名都是少見的著作,對於這些文化水平很低的人來說,是很難搞清楚的。他一邊念著,一邊注意從側面看一看那些聽他念書單的人的臉。在標題與標題之間他停頓一下。他愛對那種聽他念書單、但難懂的書名在其腦子裡還沒有轉過來的人很快又提出下一個書名。那種驚愕的表情使他很快活。有些人就請求他道:「請等一等!」有些人就抓耳撓腮,不知所措,但他還是不緊不慢地念下去。他的書單列有二三十本書目,這些書他家裡都有,但在這裡他又想獲得這些書。他想,買重了也不要緊,以後可以交換或出賣,何況他的這一新活動沒有花掉他一個格羅申呢?他在大街上把書單整理好,每到一家書店他就念一個新書單,念完以後,就小心翼翼地疊起來放到信夾子里,鞠躬作揖,鄙夷地離開書店。他根本不等待答覆。這些笨蛋會回答什麼呢?如果他跟他們討論所要的書,那他就會損失很多時間。他已經在特殊的狀況下,僵硬地在寫字檯旁邊損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為了彌補這一損失,他整天都很嫻熟地、頑強地、勤奮地工作著,但他絕無絲毫的自以為是、自滿自足,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那些在職業上和他談得來的人依據他們各異的情況而在舉止態度上有所不同。有少數人感到很受刺激,因為他們常常無言以對;多數人則很高興傾聽他講話,他們都非常欽佩他淵博的知識。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使琳琅滿目的書店陡然生輝。人們很少認識到他講話的廣泛而深遠的意義。那些知識貧乏的人簡直要停下他們手中的全部工作,圍繞著他,豎起耳朵來傾聽他講話,一直聽到他們的耳朵鼓膜破裂為止。要不然,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碰到這樣一位博學多才的人呢?但是實際上只有個別人利用這個機會聽他講話。人們都像敬畏大人物一樣地敬畏他,因為他對他們來說太陌生、太遙遠了。他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的難堪狀態。他對這一切都感觸良多。如果不理睬他們,那麼他其餘的時間就只能用於他自己的事情和他的書單上了。準確地說,書店老闆和職員這些人所起的作用不過是他私人的職員而已,所以他有時也給他們講講他的生平,最後他們表現得還不壞,很讚賞他,並且提供他所需的東西。他們感到,這個人有來頭;而且他們至少能在他面前表示沉默,因為他不會第二次再踏進同一家書店大門的。當他有一次搞錯了,踏進去過的書店大門時,他們就把他趕出去,因為他們覺得他來得太多了,他的出現使他們感到壓抑,他們不願再見到他。他同情他們的愚昧無知,所以就買了一張城市地圖,並在書店上畫了紅圈圈。凡是他已經去過的書店,他就在那個紅圈圈上畫上一個叉叉,這樣的書店對於他來說就等於是不復存在了。

此外他的活動還有一個迫切目的。從他在大街上流浪的時候起,他只對他家的那些論文感興趣。他想把它們寫完,沒有圖書館是不能完成這些工作的,所以他考慮並且安排了他所需要的專門資料。他的書單上所開列的書都是必須的,不是由著自己的癖好和脾氣而開列的。他只買那些對他的論文不可缺少的書籍。由於種種原因,他不得不暫時跟他家裡的圖書館分開了,他表面上是服從了,但他不過是矇騙了命運,對他的科學事業他卻寸步也不退讓。他買下了他所需要的東西,幾個星期後他又要進行他的工作了。他的戰鬥方式是豪爽的,適應某些情況絕不是屈從。在自由的空間里他可以發揮他的聰明才智,他的才幹也會隨著自己支配的時間的增長而得到發展,在這期間他可能收集到幾千本書,建立一個小的新圖書館。這足可以表彰他辛勤的勞動了。他甚至擔心,新圖書館會過分龐大。每天他都在不同的旅館裡過夜,這日益增多的書他怎麼拿得了呢?因為他有一個不可摧毀的驚人的記憶力,所以他可以在他頭腦中裝下他的新圖書館,而書包仍然是空空如也。

晚上,商店打烊以後,他感到累了,便匆匆離開最後一家書店,尋找附近的旅館。他沒有行李,衣衫襤褸,引起了旅館人員的懷疑。他們既想毫不客氣地拒絕他,同時又想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讓他說幾句也無妨。他希望在一個寬敞、幽靜的房間里過夜,如果這樣的房間在女人、孩子或暴徒的旁邊,請及早告訴他,他不要這樣的房間。談到「暴徒」一詞,旅館人員感到無言以對,他們在給他安排房間以前,他就拿出皮夾子打算先付旅館費。這皮夾子表明他有一筆很可觀的現鈔,因為他有財產存在銀行里。那些旅館人員面露喜色,態度馬上大為改變,即使對旅遊的大亨們或者美國人,他們也沒有這種態度。他用精確的、有稜有角的手寫體填好了旅館登記單。他的職業填的是圖書館長,他沒有填什麼職稱,婚姻狀況他沒有填,他既不是未婚,也不是已婚,又不是離婚,因此他在那一欄里划了一條杠杠。他給旅館人員非常高的小費,相當於旅館費的一半。每次數鈔票的時候,他都非常高興,因為台萊瑟沒有找到他的銀行存摺。那些興高采烈的侍者殷勤地為他服務,他一動也不動,儼然是個英國勛爵。他一反過去的習慣——他對減輕體力的技術設備向來是不以為然的——乘電梯上樓,因為他頭腦里的圖書館在他晚上很累的情況下,使他感到很沉。他讓侍者把晚飯送到房間里來,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一次正餐。然後為了稍稍休息一下,他把圖書館放下來,看了看周圍,是否有地方放他的圖書館。

起初,當他的思想還在自由自在地思考別的問題的時候,他對房間是個什麼樣子沒有予以重視。這對他來說不過是個睡覺的地方,書就放在沙發上好了。後來他也用上了櫥櫃,不料那圖書從沙發和櫥櫃里掉出來了。為了充分利用那骯髒的地毯,他撳了一下電鈴,把女招待叫來,請她送十張最乾淨的包裝紙。他把這包裝紙鋪在地毯上,把整個地面都鋪上了,最後還剩下一點兒紙,就蓋在沙發上,鋪在柜子里。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他這樣干已經成了習慣。每天晚上除了訂晚飯還要訂包裝紙,早晨把那些舊紙留下。書越堆越高,但是,即使它們倒下來也不會弄髒,因為地板上都鋪上紙了。當他有時夜裡心情煩惱而睡不著的時候,那他一定是聽到了書倒下來的聲音。

他現在又令人驚訝地佔有了許多新書。一天晚上,書堆得跟他一樣高了,於是他要了一架梯子。當有人問他要梯子幹什麼用時,他尖銳而嚴厲地回答道:「這您就甭管!」那個女招待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不久前旅館房間里發生了一起盜竊案,使她差點兒丟了飯碗。她匆匆忙忙跑到旅館值班長那裡激動地報告了三十九號房間的先生需要梯子。那個值班長是個熟知人情世故的人,他還想再多搞點小費,雖然他口袋裡已經有了他給的小費了。「您就去睡吧,傻孩子,」他對她微笑著說,「出了事兒我負責!」

她沒有移動一下。「他很怪,」她膽怯地說,「他看上去像白楊樹,他先要包裝紙,現在又要梯子。整個房間都鋪上紙了。」

「包裝紙?」他問道,這消息給了他一個非常好的印象。因為只有高雅的闊人才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來。

「哼,不會做什麼好事!」她驕傲地說。他在一旁聽著。

「您知道,那位先生是什麼人嗎?」他問道。即使在一個女僱員面前,他也沒有說「那個人」,而是說「那位先生」。「他是圖書館長!」他把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說得那麼神乎其神。為了堵住女招待的嘴巴,他又自由地在「圖書館長」前面加了「宮廷」二字。他明白,這位先生多麼高雅,多麼滿不在乎,他在旅館登記單上連「宮廷」二字都省掉了。

「現在已經沒有宮廷了。」

「但是宮廷圖書館還是有的,笨蛋!你以為人們都把書吃掉了嗎?!」

女招待沉默了。她很喜歡逗他發怒,因為他很厲害。當他發怒的時候,他只是看著她。她什麼芝麻大的事都跑來告訴他。有幾回他容忍了她。如果他發怒,大家就要小心點。她就是因為他發怒才高高興興地去為基恩拿來一架梯子的。她本來可以請男僕去取梯子的,但她還是自己去取了。她要表示自己是聽他的話的。她問這點陣圖書館長先生,是否能幫助他。他說:「要呀,您離開這裡就是對我的幫助!」說完他就關上了門,並且把門上的鑰匙孔用紙塞住,因為他不信任那種糾纏不清的人。他把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書堆之間,並爬上梯子。他根據書單一包一包地把書提過來,把房間四壁放得滿滿的,一直堆到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