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青春的愛

當醫生對他說「你明天就可以起床」的時候,基恩馬上就覺得健康了。但是他沒有馬上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現在是晚上,他要有規律地從早晨六點開始他的健康生活。

他的新生活從第二天開始。這樣年輕、有力是他多年來沒有感覺到的。他洗漱的時候突然感到好像身上有了肌肉。這段時間的被迫休息對他的身體有好處。他關上了通向旁邊房間的門,筆直地坐在寫字檯旁,桌上的文稿被翻得亂七八糟,但是看得出來人們在翻開時還是小心的。他高興地整理著這些文稿。他一拿到手稿就感到很舒服。他真有沒完沒了的工作要做。發生那件事故後,那個女人趁他高燒失去知覺的機會在這裡翻找遺囑了。他在病床上時好時壞的情況下,有一個決心是永遠不變的:不寫遺囑,因為她是如此關心那個東西。他決定,一見到她就狠狠地訓斥一頓,並且把她迅速有效地趕到老地方去。

她給他端來了早飯,並想說:「把門開著吧。」由於她計畫要取得遺囑,並且自從他痊癒以來還不了解他的情緒,所以她決定克制自己,不要過早地去刺激他。她只是彎了彎腰,在門下面墊了一塊小木頭,以免門關起來。她態度和緩並且打算拐彎抹角地來貫徹她的意圖。他呼的一下站起來,嚴肅地看著她的臉,用嚴厲的語調說道:

「我的手稿被翻得亂七八糟。我要問,我的鑰匙是如何落入他人之手的!我在我的左褲兜里發現了它。我不得不遺憾地認為,有人非法地取走了它,使用了它,然後才還回來。」

「這不很好嘛。」

「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是誰翻我的寫字檯了?」

「可以猜得出嘛!」

「我想知道是誰!」

「那麼請問,也許我偷了什麼東西?」

「我要求作出解釋!」

「誰都可以解釋。」

「什麼意思?」

「是人就行。」

「誰?」

「別問,到時就知道了。」

「這寫字檯……」

「我總是這麼說的。」

「什麼?」

「誰鋪的床誰就去睡唄。 」

「這我不感興趣。」

「他說這床挺好的。」

「什麼床?」

「可以看看那個雙人床。」

「雙人床!」

「就是說是人都想睡這張床。」

「我不想過夫妻生活!」

「難道我是出於愛情而結婚的嗎?」

「我要求安靜!」

「一個規規矩矩的人應該九點……」

「將來這門就關著。」

「這要看上帝是怎樣想的了。」

「我在病床上損失了六周的時間。」

「一個女人損失的時間是許許多多個日日夜夜。」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那麼男人為女人做了些什麼呢?」

「我的時間很寶貴。」

「在結婚登記處雙方就應該……」

「我不寫遺囑!」

「誰能料到會中毒身亡呢?」

「一個四十歲的男人……」

「妻子像三十歲的人。」

「五十七歲。」

「誰也沒有這麼告訴我。」

「戶籍證上寫得很詳細,可以讀一讀嘛。」

「誰高興讀啊?」

「原來這樣!」

「一個女人要求書面的東西。哪裡還有什麼愉快?三個房間屬於妻子,一個房間屬於丈夫,這是寫在紙上的。妻子讓了丈夫,現在妻子獨自一人。她為什麼這麼傻呢?最好是書面的東西。口頭上誰都會說。丈夫會突然暈過去。誰都不知道,他的錢存在哪家銀行里。妻子總應該知道是哪家銀行吧?不讓她知道她是不會答應的。你看,她難道不對嗎?丈夫不告訴存錢的銀行,這是丈夫嗎?這不是丈夫,做丈夫的應該告訴妻子存錢的銀行!」

「出去!」

「出去就出去。妻子什麼也沒有。丈夫要寫個遺囑。要知道,妻子的前途未卜。男人不是獨自一人生活在世界上,還有女人。在大街上所有的男人都瞧著我。一個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個渾圓的臀部。出去?不那麼簡單。這屋子就敞著吧!我有鑰匙,丈夫要有鑰匙才能把門鎖上。鑰匙在這兒呢!」——她拍拍裙子——「丈夫出不去了。他想去,也去不了!」

「出去!」

「妻子救了丈夫的命,然後被攆走,這合適嗎?丈夫暈死過去,誰去叫的看門人?是丈夫嗎?他躺在梯子下面,不能動彈。他暈死過去了,妻子救了他,卻得不到他的好報。那位弟弟也不會知道。那家銀行倒是應該通報一下。一個女人還想再結婚。難道我從丈夫那裡得到了什麼嗎?我很快就四十歲了,到那時男人也就不再看我了。女人也是人,女人也有一顆心!」

她嚷著罵著,突然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這個所謂女人的心在她的嘴裡聽起來似乎已經碎了。她靠門框站著,就像她通常那樣斜倚在那裡,使人看了覺得十分可憐。她決心不離開這個地方,等待著挨打。她的左手捂在裙子上那塊鑰匙和書目清單鼓起的地方。當她知道她的財產沒有丟失時,她才放了心,並重複說:「一顆心!一顆心!」現在為了把這句話說得既罕見又動人,她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

可惡的遺囑問題從基恩的眼前消失了。他看到她很可憐,為了乞求愛,她要引誘他。他還從來沒有看見她這個樣子。為了他的書他才跟她結婚的。她愛他。她的哭泣使他很害怕。我讓她一人待在這裡吧,他想,她獨自一人最能自己安慰自己。於是他匆匆地離開了屋子。

對《封·勃萊道先生的褲子》那本書的動人的處理,關係到的不是書本身,而是他。她為了承歡他而躺到沙發床上去。女人都是用細膩的感情來迎合情人的。她了解他的過去,離開結婚登記處時,她就從他的額頭上如同從一本打開的書上看出了他的思想。她想幫助他。如果女人戀愛了,她們往往就失去個性。她想說:來吧!但是她感到難為情,為了掩飾這種要求,她才把書推到地板上。這就意味著:我愛你遠遠甚過書。這是吐露愛情的象徵性表示。自那時以來她一直不斷地想獲得他的愛情。她努力使大家在一起用膳,並為他置辦傢具。只要可能,她就穿著上漿的裙子輕輕碰他。因為她尋找機會說服他買床,他就放棄了沙發床,讓她買了一張新床。她搬了卧室,買了一張雙人床。遺囑問題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為的是在他生病期間找機會跟他談話。她老是說:現在沒辦的事,將來可以辦。好一個可憐的、糊塗的女人!結婚已經好幾個月了,她還希望獲得他的愛情。她比他大十六歲,她知道她會死在他前頭,但仍然堅持雙方都要為對方寫出遺囑,很可能她有一筆存款要贈送給他。為了不至於遭到他的拒絕,她以為還是要求他寫出一個遺囑為好。因為她一定比他早好多年去世,這遺囑對她有何用呢?她和他不同,她會很好地把她的遺囑交給他。她是通過錢來表達她的愛情的。世界上真有這樣的老處女,她們把一生的全部積蓄,幾十年的積蓄,從每天生活中節省下來的錢,一下子全部交給一個男人。她怎麼能逾越她的經濟界限呢?對於文盲來說,金錢是她們對一切事物的表示,諸如:友誼、善良、教育、權力、愛情等等。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一簡單的事實由於她的弱點而變得複雜了。因為她要把積蓄贈送給他,所以她就用同樣的語言折磨了他六個星期。她沒有簡單地直截了當地對他講:我愛你,我把錢都交給你吧!她把門鑰匙藏起來了。他找不到鑰匙,而她卻可以支配他的空間。他不願跟她有過多的交往,她對支配他的空間感到沾沾自喜。他忘記問自己,他的存款所在的銀行是不是可靠。她害怕他會丟失自己的錢,因為她的積蓄太少,無法長久地維持他的生活。她採用看上去好像她為自己生活擔憂似的辦法,一個勁兒地打聽他存款的銀行,是為了在可能出現的災難中拯救他。女人總是為情人的前途操心。她的有生之年不多了,在死前她要把最後一點力量用於使他的生活得到保障的事情上。在絕望中她趁他有病之機搜查了寫字檯,她希望獲得詳細的情況。為了不使他著急,她沒有把抽屜鑰匙藏起來,而是把它放在原來的地方。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她不可能知道他頭腦的精確性和記憶力。她無知到這種程度,以致他一想到她的話就有反胃似的感覺。他無法幫助她。一個人不是為了愛情而生活在世界上。他不是因為愛情才結婚的,而是為了使他的書得到很好的照應,他以為她是照應他的書的合適人選。

基恩感到好像生平第一次在大街上走。在他所遇見的人當中,他分辨出男人和女人,他所路過的書店總要使他停下來看看,他看到的正是那些從前的禁書所陳列的櫥窗。堆積如山的壞書沒有打擾他。他讀著書的標題不再搖頭了,並繼續往前走。狗穿過人行道,找到它們的同類,十分高興地互相嗅嗅,表示親熱。他放慢腳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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