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親愛的夫人

台萊瑟也愈來愈感到有信心了。她的三個房間只有一個房間,即膳室里有傢具,其他兩個房間還是空的。為了不用壞膳室里的傢具,她就待在另兩個房間里。她通常就站在通向基恩寫字檯的門背後,並在那裡竊聽著。她在那兒一站就是幾小時或半天。頭挨在門縫上——透過門縫卻什麼也看不見——穿著裙子用胳膊肘支著頭,站在那裡。她等待著,並非常清楚地知道是等什麼。她從不感到累。如果他——儘管他獨自一人——突然開始講話,她就把他抓住。老婆太壞了,他會自言自語地說,給她個應得的處分。午飯前和晚飯前,她就到廚房裡去了。

只要她不在跟前,他在工作時就感到滿意和舒服,可是多數情況下她只離開他兩步遠。

雖然有時他也想到,她會說他的壞話,但是她卻除了沉默還是沉默。他決定每月一次到她房間里去檢查一下他的藏書。誰也不能擔保書不會被偷。

有一天,十點鐘左右,她正在那裡竊聽得起勁,他檢查心切,突然把門打開。她趕緊跳了回去,差點兒摔倒。

「這是幹什麼呀?」她很心虛,但卻壯著膽子嚷道,「進來之前,應該先敲門。你可能以為我在房間里竊聽吧?可是我竊聽到了什麼呢?一個男人,因為結了婚,就可以為所欲為。呸!真是沒有教養!」

什麼?他去檢查書還要先敲門?真是荒唐可笑!無恥透頂!她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跟她講不了什麼道理,莫如揍她一個耳光,她就清醒了。

他在設想,他揍了她的耳光後在她那肥胖的油光閃閃的面頰上留下的五個指印。只給半個臉賞光,不公平,應該兩隻手同時打,左右開弓。如果打得不那麼準確,用力不那麼均勻,可能會出現一邊的紅道道腫得比另一邊高,不對稱,那可醜死了。從事中國藝術的研究使他養成了強烈的對稱感。

台萊瑟注意到他在審視她的面頰。她早已把敲門的事兒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掉轉頭就走,嘴裡還招呼著說:「也不一定非得敲門。」就這樣,他即使沒有揍她的耳光也大獲全勝了。他對她的面頰的興趣已經消失,於是十分滿意地走到書架那邊去。她站在那裡等著。他為什麼不說話呢?她小心謹慎地斜覷了他一下,發現他的臉上起了變化。這個時候她還不如到廚房裡去。遇有這樣的事兒,她愛在廚房裡琢磨。

她這樣說究竟為了什麼呢?現在他又不想幹了。她是太老實了。換個另外的女人會馬上摟著他的脖子的。跟基恩這樣的人沒法搞到一塊兒,而她呢,也一樣。如果她再年長一些,她會馬上生氣的。能把這種人看成男人嗎?也許他根本不是男人?的確有許多男人,他們實際上並不是男人。他們穿的褲子是不會說話的。他們也不是女人。這種情況確實有過。誰知道,假如他願意呢?對這種男人來說,那事兒要持續好多年,她不老,但也不是年輕姑娘了。這一點她自己知道,無需別人跟她講。她像三十歲的人,但不再像二十歲的人了。在街上男人們都瞧著她。傢具店的老闆說什麼來著?他說:「三十歲左右的人愛結婚,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她本來還想到,四十歲左右的人也一樣。那麼五十六歲的人結婚就是一種恥辱嗎?如果那個年輕店員說這話,那他想必非常了解情況。「對不起,您真是什麼都知道!」她接著那店員的話茬兒說。他真是個非同一般的人。他甚至看出她結婚了,而不是僅僅看出她的年齡。而她必須跟這麼一個老氣橫秋的人生活在一起。外人可能還以為,他不愛她。

「愛」和「愛情」都是台萊瑟從廣告中學來的詞語。在她年輕的時候,她習慣於正統的說法,後來,她在主人家裡也學到了這個詞兒,但它對她來說卻是一個被欣賞的外來詞兒。她自己從來不講這種神聖的令人快慰的詞兒。但是她卻利用每一個機會:凡是她讀到「愛情」這個詞兒,就細細地玩味起來。那個時候徵婚廣告使得招聘廣告都相形見絀了。讀著招聘廣告上的「高報酬」,她就躍躍欲試地伸出胳膊,張開手指,又收攏起來,似乎摸著了早就期待的沉甸甸的金錢了。此時她向旁邊的徵婚廣告欄里看了看,目光在那上面停了幾分鐘,然而她沒有取消她的打算,到手的錢無論如何不能丟了。她只是在一陣可怕的短時間內使「愛情」那玩意兒佔了點兒上風。

台萊瑟大聲重複著:「他不愛我。」這個「愛」字她讀得不好,讀得有點象嘴唇的「唇」字 。她進而聯想到「親嘴」,這使她感到快慰。她閉上眼睛,把削好的土豆放在一邊,把手放在圍裙上擦了擦,便打開她的房門。她突然感到眼前直冒金星,渾身也熱了起來:小圓球在空中歡騰跳躍,紅彤彤的甲蟲在飛舞;大地裂開了,她的腳陷了進去,大霧瀰漫,迷迷茫茫。也許是煙吧,她所看到的地方,都是一片空虛。她停了下來,感到一陣噁心。箱子、嫁妝,誰把這些東西搬走了?捉賊呀!

當她蘇醒過來時,她已躺在床上。她的房間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各樣東西都在原處。她很害怕。這房間先是空的,後來又都有了。誰搞得清楚呢?這裡她待不得,熱得人受不了。地方太窄、太破爛了。她會在這裡孤寂地死去。

她整理了一下壓皺了的衣服就走到對面圖書館裡去。

「我差點兒死了,」她簡單地說道,「我暈倒了,心臟停止了跳動,工作太多,房間里太熱,在這裡非死不可!」

「怎麼啦?你從這兒走了以後就噁心啦?」

「不是噁心,而是暈倒了。」

「那就很久了,我在這裡已看了一小時書了。」

「什麼?很久啦?」台萊瑟抽噎著。她自打記事起,好像還從來沒有生過病。

「我去請醫生吧。」

「不需要請醫生。我倒想換個地方。我不能不睡覺。我需要足夠的睡眠。廚房旁邊那個房間是這套房子中最次的房間。那是傭人住的房間。如果我有傭人,他就應該睡在那個房間里。那兒根本沒法子睡。你倒是挑了最好的房間。我也應該住第二等好的房間,這就是你旁邊的那個房間。男人竟以為就他需要充足的睡眠。這種狀況繼續下去,我就要病倒了,那時你就一個人生活吧。你完全忘記一個傭人要付出多少勞動!」

她向他要求什麼呢?她要求的是隨她的心愿自由支配她所有的房間。她睡在哪裡,對他都無所謂。由於她曾暈倒過去,所以他沒有打斷她的話,幸虧不經常發生暈倒現象。出於同情——如他自己所說,出於錯誤的同情——他強迫自己聽下去。

「誰想到別人的煩惱呢?人人都有房間,裡面應有盡有。我的情況可不是這樣。別的女人有那麼多東西還要嘟囔,實在可笑,應該臉紅。我需要什麼呢?我需要新傢具!那麼大的屋子,總得有點東西,我難道是個叫花子嗎?」

現在他明白了,她又是要傢具。他剛才不禮貌,曾沖著她把門打開。看來她暈倒過去是他的責任,確實不應該那樣猛烈地開門。她受驚了,而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她只是責備了幾句就原諒了他。為了補償她受到的震驚,他也該答應她買傢具的要求。

「你說得對,」他說,「你就去買一套卧室傢具吧!」

飯後她馬上就上街。東打聽,西打聽,總算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傢具店。在這家店裡她打聽了一套卧室傢具的價錢。她感到東西都不夠貴。當兩位店主,一對胖兄弟,終於說出了一個誠實人都會感到太高的價錢時,她搖了一下腦袋,扭向大門,挑釁性地說:

「二位老闆先生大概以為,顧客的錢是偷來的!」

她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了傢具店,直接往家走,一直走到她丈夫的書房裡。

「你要幹什麼?」他生氣地說,下午四點鐘她居然闖到他的書房來。

「我得跟你說個價錢,讓你有所準備。要不然你會嚇一跳,老婆怎麼跟你要那麼多錢!一套卧室傢具貴得很呢!要不是親自打聽,我也不會相信。我選中了一套結實耐用的傢具,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各家商店打聽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價錢。」

她誠惶誠恐地給他說了個數目。他對中午就已經解決了的事情再也沒有興緻去談論了。他飛快地在一張支票上填上了她所說的數目,指著銀行的名字告訴她到哪裡去兌換,接著指指門,示意她走開。

到了外頭,台萊瑟才相信,支票上確實寫上了那筆可觀的數目。用這麼多的錢去買傢具她也覺得可惜。她不一定非得要最好的傢具。她的生活至今一直很簡樸。難道她結婚後就應該亂花錢嗎?她不要奢侈品。她想不如買一套只有這個數目一半的傢具,其餘的錢可以存到銀行里去。積點私房錢,將來也好有個依靠。她要工作多少時間才能掙這麼多錢啊!簡直沒法子算出來。她還要為他工作好多年。可是她能得到什麼呢?什麼也得不到!一個傭人比一個家庭婦女要好得多。女人應該處處留神,否則她什麼都沒有。她幹嗎要那麼傻呢?這事兒她在結婚登記處早就應該辦妥的。她應該跟他說妥,結婚後她仍然應該領取她的工資。她婚前婚後做的是同樣的工作。現在甚至還多做了工作,因為新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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