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令人迷惘的傢具

「我總不能像個傭人一樣待在廚房裡吃飯。女主人應該坐在桌子旁邊吃飯。」

「我們沒有桌子。」

「我經常說應該有張桌子。哪兒有規規矩矩的人家在寫字檯上吃飯的?這個問題我考慮八年了。現在該講出來了。」

於是買了一張硬木桌子,在離寫字檯最遠的一個房間,即第四個房間,請工人辟了一個膳室,每天他們就在那裡吃飯,在新桌子旁邊默默地吃午飯和晚飯。這樣過了還不到一個星期,台萊瑟又 說道:

「今天我提個要求。我們有四個房間,男人和女人享有同等權利,當今法律就是這麼寫的。那麼我們每人可平均有兩個房間,這是合情合理的。我用膳室和它旁邊那個房間,你用你這個漂亮的書房和它旁邊的那個大房間。這樣簡單省事。傢具、設備放在原處,不要再費神了,否則浪費時間,太可惜。可是這事兒非辦不可。以後雙方就不會互相干擾了,丈夫去書房,妻子去干她自己的工作。」

「原來如此,那麼書呢?」

基恩已預感到她的企圖。她騙不了他。即使三言兩語,他也能從中研究出一點名堂來。

「這些書把我房間里的位置都擠沒了。」

「我會把書拿到我房間里來的!」

他很生氣。我的天哪,他可不願意從手中失掉什麼東西。他對那幾件傢具實在膩透了。

「對不起,為什麼要拿到你房間去呢?把書拿來拿去不好,我知道,就把書放在那兒吧!我決不動它們,把第三個房間給我,這樣也就抵消了,大家不吃虧。在那個房間里反正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那個放寫字檯的房間就歸你一人用。」

「你能保證吃飯時不說話嗎?」

傢具對他來說無所謂,統統都交給她。但一到吃飯她有時就說起話來了。

「可以呀,我很樂意不說話。」

「我們還是做個書面保證吧!」

她極其敏捷地跟著他滑著走到寫字檯旁。他很快就起草了一個「協定」,「協定」的墨跡未乾,她就在下面簽了字。

「你可要知道,你簽的是什麼!」他說。他把「協定」舉得高高的,為了保險起見,他就大聲地對她讀了起來:

「本人確認,在我三個房間里的所有書籍都是我丈夫的合法財產,並保證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改變這種所有關係。為確保這三個房間的安靜,我保證在共同進餐時不說話。」

雙方都很滿意。自結婚登記以來他們第一次握手。

這位從前習慣於沉默的台萊瑟方才知道她的沉默對他來說多麼重要。她所答應的條件,不管她怎麼不願意,也得遵守。吃飯時她默默地給他端上飯菜。她有一個宿願,即跟丈夫談談在廚房裡如何做飯,這一宿願她也不得不自動放棄。「協定」的全文她牢牢地記在腦子裡。「必須沉默」使她感到比「沉默」還要困難。

有一天早晨,基恩正打算出門散步,她攔住他說:

「現在我可以說話,因為不是吃飯的時候。那張沙發床我可睡不了,它跟那張寫字檯放在一起相稱嗎?一個是古色古香,而另一個是破破爛爛。一個規規矩矩的人家應該有張像樣的床。要是有個人來看見了,該有多寒磣。那張沙發床我早就受不了啦。昨天我想說來著,但是我還是沒有張口。可不要責怪家庭婦女。那沙發床實在太硬了!哪兒還有比這更硬的沙發床呢?太硬不好。我可不是貪圖享受的人,人家也不會這樣說我。但總要讓人睡得下來。按時睡覺,有張好好的床,這是對的。可不要這麼硬的床!」

基恩沒有打斷她的話。他寫的那個「協定」不全面,僅僅寫吃飯時保持安靜是不夠的,應該確保整個白天都不要說話才好。但從法律意義上講,她還談不上破壞「協定」,雖然她在道義上是不對的。此事也不會使這號人不安。下次他要放聰明點。現在如果他說話,就給她提供了說話的機會。不如見到她就走開,敬鬼神而遠之,權且把她當做啞巴,把自己當做聾子吧。

她可是沒完沒了。每天早晨她都站在門口,把沙發床數落得一次比一次硬。儘管他不動聲色,還是聽她詳細地把話講完。她對沙發床顯得了如指掌,好像她在這張床上睡了許多年似的。她那樣放肆地胡言亂語,給了他很深的印象。這沙發床明明是軟的,非要說成是硬的。他恨不得一個箭步躥上去把她那張愚蠢的嘴巴封起來。他自言自語道:看她厚顏無恥能走多遠,敢走多遠。為了弄清這一點,需要暗地做一個小小的試驗。

當她又一次數落沙發床如何如何硬的時候,他靠得很近,譏笑地盯著她的臉,盯著她那腮幫子上的兩塊疙瘩肉和黑洞洞的嘴巴說:

「這一點你是不會知道的。是我睡在上頭!」

「但是我知道,沙發床硬。好啊,原來這樣!你究竟怎麼知道的?」她傻笑著。

「我不想泄露給你,人總有記憶嘛!」

突然他對她和她的傻笑感到十分熟悉。一條刺眼的上面帶有花邊的白色襯裙出現在他眼前,一條粗笨的手臂把書橫掃到地上。書像死屍一樣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毯上。一個惡魔,上身穿一件女襯衣,下身半裸著,疊著那條襯裙,並把它遮蓋在書上,成了「書屍」的蓋屍布。

這一天基恩心情十分憂鬱,工作毫無進展。吃飯之前他感到噁心。他甚至餓了一頓飯。他對那些可憎的情景記憶猶新,晚上他睡不著。那張沙發床被罵得狼狽不堪。要是它真的很硬倒也罷了!他擺脫不了那污穢的回憶。有幾次他索性起來想把那堆東西搬掉,但是那個女人沉得很,躺在上面就是不動,他於是不客氣地把她從床上推下來,可是他剛上床,便又感到她躺在旁邊了。他悔恨得無法合眼。他需要六小時睡眠。明天工作得好不好,就取決於今天晚上睡得怎麼樣了。他覺得,他的一切可怕的思想都在圍繞著這張床轉。凌晨四點鐘,他才想到一個辦法。他決定放棄這張床。

他匆匆忙忙地跑到老婆的房門前,這個房間就在廚房旁邊,他咚咚地敲門,直到把她驚醒為止。她實在也沒有怎麼睡,自結婚以來,她睡得很少,每天晚上她都要暗暗地等著那樁大事兒,現在沒準兒就找上門了。為了使自己相信真是那麼回事兒,她需要一點時間。她輕輕地從床上爬起來,脫下睡衣,穿上帶花邊的襯裙。每天夜裡她都要把它從箱子里拿出來,放在靠床腳的椅子上,這是她每天夜裡無論如何都要辦的事情。她在肩上披一條寬闊的帶有含苞欲放花朵的紗巾,這是她嫁妝中第二件精製品。她把她的第一次失敗歸罪於那件女上衣。她在她那又大又寬的腳上套了一雙紅拖鞋,悄悄地走到門邊扭扭捏捏地說:

「天哪,要我開門嗎?」她本來應說:「有什麼事嗎?」

「見鬼了,不是要開門!」基恩叫道,他以為她睡得很死,因而感到非常氣憤。

她發現自己判斷錯了。他咄咄逼人的口氣使她如夢方醒。

「明天給我去買張床!」他吼道。她沒有回答。

「聽到沒有?」

她收起了一切做作,沖著門長嘆一聲,說:

「隨你的便。」

基恩拔腿就走,回到自己的房間用力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爬上床很快就睡著了。

台萊瑟扯下她那披肩紗巾,胡亂地扔在椅子上,趴在床上嗚咽起來了。

這是對待妻子的禮貌嗎?人們應該這樣做嗎?人家會認為我是計較這些的!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嗎?我穿上帶有昂貴花邊的襯裙,他居然無動於衷。這不是一個男人能做得出來的。當初我還不如找個情人呢。我從前的那位主人家經常有一位來訪的客人,一位儀錶堂堂的男子漢!每次他來時都在門邊托著我的下巴對主人說:「她一天比一天年輕了!」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又高又結實,有理想,不像這個骨瘦如柴的人。那個人的待人接物多好啊,我只要說聲「哞」就行了。他一來,我就到起居室去問主人:「主人明天要些什麼呢?牛肉炒白菜和烤肉還是熏肉炒圓白菜和丸子?」

那老兩口的口味迥然不同,男的要肉丸子,女的要白菜。於是我就去問客人:

「請侄少爺拿個主意吧!」

我現在還彷彿看到我是如何站在他面前的。而他,一個淘氣的毛小夥子,呼一下跳起來,雙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這傢伙真有力氣——說:

「牛肉炒白菜和丸子!」

人家一定要笑話牛肉炒白菜和丸子!哪兒有這麼一道菜?從來沒有過。

「侄少爺總是樂呵呵的!」我說。

他是裁減下來的銀行僱員,沒有工作。不錯,有一筆可觀的退職費,但是退職費吃光了怎麼辦呢?不行,我只能找一個有退休金的人,或者自己有點家產的人。現在算是找到了,可不能為貪圖一時快樂,把事情搞糟。我得聰明點兒。我們這一口子老氣橫秋,這是一個殷實人家應有的奇蹟嗎?按時睡覺,整天待在家裡,就已經說明問題了。我母親衣衫襤褸,活到七十四歲才死。她是餓死的,因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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