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貝殼

婚禮悄悄地舉行了。一位老年男僕充當了證婚人,這位身體業已衰弱的僕人作出了他最後的小小的貢獻。另一個證婚人是一位快活的鞋匠,他巧妙地躲過自己的婚禮,而在他酒徒生涯中卻喜歡觀察別人的婚禮。他懇切地請求他的高雅的顧客讓他參加他們子女的婚禮。對於婚姻的價值,他有一段令人信服的言辭:「孩子們成家了,不久就有了孫男孫女。現在你們看,孫男孫女也要結婚了。那就要抱重孫子了。」末了他還讓人注意自己那套質量不錯的西服,那是他在參加某項活動時所穿的西服。參加高一級的婚禮,他就把這套衣服送到外面去熨一熨;參加一般的婚禮,他就在家裡熨一下。他請求人家及時告訴他。他生來就是個拖拖拉拉的工人,如果他已好長時間沒有參加這樣的活動,一旦被邀請,他會非常高興,給你免費修鞋,而且交活很快。在這方面他向來遵守諾言,按時交活,從不拖拉,而且收費低廉。一般情況下他就不那麼可靠了。有些變壞的孩子,他們違反父母的意願偷偷結婚,但這些孩子——多半都是女孩子——還沒有壞到不舉行婚禮的程度。他們有時就去找他幫忙。在這一點上他向來不推辭。當他給那些蒙在鼓裡的母親海闊天空閑談她們女兒的婚禮問題時,他從來不作一丁點兒的暗示。他去參加「理想活動」——他稱婚禮為理想活動——之前,先在鋪子門上掛出一個大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粗黑的大字:「本人有急事外出,說不好何時回來。」署名是:胡伯特·貝萊丁格爾。

他是第一個知道台萊瑟要辦喜事的。他對她的話懷疑了很久,直到她相當冒失地請他到結婚登記處作證婚人時才相信。舉行婚禮的那天,證婚人跟著新郎新娘走上大街。末了,那位老僕人輕輕地說了些感謝的話,領取了給他的報酬,走時還喃喃地表示了一番祝賀。「……用得著我時請招呼一下……」這句話還在基恩耳邊迴響。在十步開外的地方還可以看到他在不斷地說著什麼。胡伯特·貝萊丁格爾感到十分失望。他沒有料到參加的是這樣一個婚禮。他曾經把他的西服送出去熨了一下,以示非常重視。新郎的穿著跟平常一樣,鞋底兒磨歪了,衣服也是破的,臉上沒有愛情的喜悅,一路上不是看著新娘,而是老看著他那個書包。他說的「是」好像是說的「謝謝」,說完後也不去挽那丑老太婆的胳膊。至於接吻嘛,這是這位鞋匠每星期都不能離開的——他人一吻可換他二十個吻——為了接吻,他可以解囊請客。他在鋪子門口掛的牌子上寫的「急事」指的就是看接吻,登記站的官員看的是公開的接吻,婚禮上的接吻是定終身的接吻。接吻,接吻,這接吻居然沒有發生!告別時這位鞋匠拒絕伸出他的手來,他把他的不快隱藏在惡意的獰笑中。「等一等,」他像一個攝影師,吃吃地笑著。基恩夫婦遲疑著。他突然向一個女人彎下腰,托著她的下巴,大聲說著「咕——咕」,並猥褻地審視著她那豐滿的儀容。他的圓臉似乎越來越胖,一對腮幫子綳得緊緊的,下巴鼓鼓地向前伸著。他伸直胳膊,眉飛色舞,描畫著越來越大的圓弧,那個女人也就隨著一秒鐘一秒鐘地胖了起來。他看了她兩眼,第三眼就瞟著新郎,這是慫恿新郎。然後他一把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用左手厚顏無恥地摸她的胸脯。

雖然這個鞋匠摟著的女人並不實際存在,但是基恩早就看穿了他這個厚顏無恥的表演,於是便拉著在一旁傻看的台萊瑟走了。

「這個傢伙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台萊瑟說,挽著丈夫的胳膊,她也生氣了。

在下一站他們倆等電車。為了強調說明這一天與往日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所以基恩沒有叫計程車。電車來了,他首先跳了上去。他已經踏上電車踏板時才突然想到理應讓妻子先上車。於是他便背朝著大街跳了下來,猛地撞了一下台萊瑟。售票員怒氣沖沖地給了司機一個開車信號。電車沒有載上他們倆就開走了。「幹嗎?」台萊瑟生氣地說道。他大概把她撞得很痛。「我想把您扶上車——把你,對不起。」「原來這樣,」她說,「說得還算漂亮!」

他們倆坐上車時,他付了兩張車票錢。他希望這樣可以彌補自己的不慎。售票員把兩張票遞到她手裡。她沒有說聲謝謝,而是咧開嘴笑一笑,用肩膀碰碰身邊的丈夫。「什麼?」他問道。「可以相信人家了吧。」她一邊挖苦地說,一邊在售票員豐滿的背後搖晃著車票。她取笑他,基恩想,但他還是沉默了。

他漸漸感到不舒服起來。電車越來越滿。一個女人在他對面坐下。她一共帶了四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兩個孩子她抱著坐在大腿上,還有兩個孩子站著。坐在台萊瑟右邊的一位先生下車了。「那兒,那兒!」母親叫道,很快地示意她那兩個頑童。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便向前擠去,他們還不是學齡兒童。這時從另外一邊走來一位老先生。台萊瑟雙手按在空位子上。兩個孩子卻從下面鑽了過來,急急忙忙在座位旁冒出他們的頭來。台萊瑟像抹塵土一樣地把兩個小腦袋抹走了。「我的孩子!」母親叫道,「您想幹什麼?」

「對不起,」台萊瑟回答說,並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的丈夫,「孩子最後再考慮。」此時那位老先生已來到座位旁,表示了一番感謝便坐下了。

基恩看了妻子一眼,他希望弟弟格奧爾格能來。格奧爾格在巴黎是個開業的婦科大夫,還不到三十五歲,已享有盛譽。他精通婦女的情況遠勝於書本。他畢業不到兩年,就被上流社會的人士纏住了,他們一有病就來找他,而且他們老生病,還有他們痛苦的女眷。這表面的成就使彼得看不起他。彼得也許原諒了格奧爾格的美貌。他天生是個美男子,這不是人為的。為了擺脫美貌的煩惱而使自己破相,他辦不到。因為他的意志力薄弱,他違背了他曾選過的專業,大張旗鼓地去搞什麼精神病學,這種情況證明了他的意志薄弱到何等程度。看來他還是做出了一些成績。他內心還是想當婦科大夫。那種不乾不淨的生活已經侵入到他的骨髓。彼得對格奧爾格的搖擺不定大為惱火,差不多八年前就毅然決然地斷絕了和格奧爾格的通訊關係,並撕毀了一大摞信件。凡是他所撕毀的,他一概不予答覆。

現在結婚了,這應該是恢複關係的極好機會。格奧爾格熱愛科學應歸功於彼得的鼓勵。而今彼得需要他出個主意,這根本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因為他一向潛心研究他的科學專業。如何對待那個畏怯的、拘謹的女人呢?她已不年輕了,生活非常嚴肅。坐在她對面的那個女人肯定比她年輕,可是已有四個孩子,而她卻還沒有孩子。「孩子最後再考慮」,這聲音很清楚,可是她要表達的真實意思是什麼呢?她也許不想要孩子吧,他也不想要。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孩子。她為什麼要說這個話呢?她也許把他看成是一個有失體統的人。她了解他的生活。八年來她已經非常熟悉他的生活習慣。她知道,他是一個有意志力的人。他晚上出門嗎?有什麼女人來見過他嗎?哪怕只有一刻鐘呢?她初到他這裡來工作的時候,他曾對她十分強調地說明,他原則上不接待任何客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從嬰兒到白髮老人一概不見。她應該把任何客人都打發走。「我沒有時間!」這是他一向說的話。不知道是什麼魔鬼附上了她的身,也許是那個輕浮的鞋匠?她是一個幼稚清白的人,通常情況下,像她這樣沒有文化的人怎麼可能這樣熱愛書籍呢?但是那個卑鄙的傢伙表演得太露骨了。他的動作太明顯了,即使不懂事的孩子也會明白,他是在調戲婦女,這種甚至在大街上都不能控制自己的人,應該關起來,他們把勤勞的人的思想都帶壞了。她是勤勞的,而鞋匠給她施加了壞影響。否則她怎麼會想到孩子呢?她可能聽到有關孩子的事了。女人們在一起唧唧咕咕談論很多。她一定見過生孩子,可能在她以前工作過的地方。如果這一切她都知道了,該怎麼辦呢?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她講清楚。在她的眼神中還含有幾分羞羞答答,這對於像她這樣歲數的人來說未免顯得有點滑稽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她干那種風流的事兒,絕對沒有想過。我沒有時間。我需要六小時睡眠:工作到深夜十二點,六點鐘起床。狗以及其他動物就是在白天也可以跟它們的同類交配。她也許期待著過這樣的夫妻生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孩子最後再考慮,笨蛋。她想說,她什麼都知道。她了解夫妻生活的環節,它的最後一環就是生孩子。她是用漂亮的言詞把這意思表達出來的。她動輒便聯繫到那些麻煩事兒,孩子們會糾纏不休,道理是顯而易見的,但是目光是看著我的,毫無懺悔之意。這樣的認識真是哭笑不得。我是為了那些書才結婚的。孩子最後再考慮,這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她那時認為,孩子學習得太少了。我給她朗讀新井白石的文章,她高興得忘乎所以。她就是這樣首次流露了自己對書的感情。誰知道我什麼時候才弄清了她對書的態度呢?那時我們就已經接近。也許她只是想提醒一下。她還是她。她對孩子的看法從來就沒有變過。我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我的敵人也是她的敵人,話雖短,卻是一片真心。我要注意,她不懂得房事,她也許會感到害怕,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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