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賽黑拳為籌錢 再添新魂非一般 4

艾司聽得熱血沸騰,就好像地平線上,一位將軍鐵甲鐵馬,緩緩登上山坡,坡下一望無際的平原上,萬千鐵軍陣列在前,旌旗隨風而動,將軍拔劍指天,軍人齊聲呼喝。

度過初始的雄壯,琴聲愈顯高亢嘹亮,節拍加快,艾司彷彿聽見戰鼓擂響,號角連營,大軍起寨,拔營,萬人萬馬,步調一致;然後是整齊地上馬,拉韁,踢擊馬腹。

加速,再加速,俯衝,鋼鐵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勢衝進了敵方陣營,刀劍交擊,火光四濺,喊殺聲震天。

琴聲正行進到激烈處,風格再轉,風暴一般的廝殺戛然而止,仿若一根鋼絲被拋向高空,漸行漸遠,餘音消散;几絲微不可察的顫音,從無到有,再將曲風拉回戰場。

艾司從琴聲中彷彿能看到這樣的畫面,好像鏡頭從戰場轉向高空,一隻獵鷹當空盤旋,畫面迅速拉近,獵鷹發出厲鳴,清遠悠長,跟著鏡頭切換為獵鷹的視角,俯瞰大地,原野在燃燒,戰旗在飛揚,到處都是血與火的碰撞,撕裂文明的瘋狂,鮮紅在黑色的大地上凝集成觸目驚心的傷。

最後曲音漸漸緩和,略有纏綿,蟄伏嗚咽。

似那夕陽西下,硝煙彌散,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敗軍固然全亡,勝者也只剩幾名傷兵,杵著染血的戰旗,朝著故土的方向,攙扶前行。落日的餘暉,在滿目蒼夷的大地上,投射下他們被拉長的殘破剪影,孑然,孤獨,無所依從,不知前路在何方……

這曲終了,艾司也是鼓掌,同時叫道:「好。」

那位大哥扭過頭來,鄙夷地看了艾司一眼,或許是好幾個人從旁經過,都沒往他的塑料盆里投幣,心情正不爽,見艾司戳在面前聽了這麼久,也不給錢,頓時翻了個白眼:「好個屁呀好,你懂個屁,一邊兒玩去。」

艾司卻覺得這位大哥哥在向自己詢問這曲子究竟好在哪裡,馬上作答道:「這位哥哥你拉的前半部分激情那個……澎湃,聽得我……全身的血都煮開了,就像大將軍要出征打仗了一樣,只是後面,為什麼和敵人打了個兩敗俱傷呢?後面聽得好凄慘哦,就像贏了的人也一敗……一敗?一敗塗地一樣!雖然還有不甘心,好像想東山再起,但真的好慘。」

一聽艾司管自己叫「哥哥」,這位拉琴人就豎眉怒視艾司,可聽到艾司後面的分析,彷彿勾起了心事,最後的不甘蟄伏,想東山再起也被艾司說了出來,拉琴人頓時對艾司刮目相看。

「你真能聽懂我拉的這調子?」拉琴人兀自不信。

艾司點頭,這位哥哥的嗓音未免也太尖細了些,如果只聽聲音,肯定以為是位姐姐。

見艾司點頭,拉琴人也不質問,只是道:「那你再聽這首。」說罷,他優雅地將長捲髮一甩,用腮托住了琴,弓放琴上,緩緩拉動。

琴聲錚琮,泉水叮咚。

艾司聽到了青青的草原上,鶯飛草長,小鹿在跳躍,小鳥在鳴吟,他彷彿回到了蓮花山,回到了和花菜一起坐看星月,且聽風吟的日子。

可是漸漸地陰雲密布,森林枯萎,鳥獸散盡,人蹤絕滅,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花菜虛弱地躺在枯死的草甸上,只用那雙大而無辜的眼睛看著艾司,眼中滿是歲月沉澱的溫情。

艾司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聽到琴聲後會出現這樣的畫面,只覺得花菜孤零零地躺在那裡好可憐,艾司什麼都做不了,也不能幫它,好想摟著花菜再說會兒話……艾司好想花菜,好想好想。

艾司從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情感,聽到傷心處,頓時心酸淚涌。

可這還不是結束,凄婉的琴音在如訴如泣地低回兩遍之後,一個漫長的斷音,跟著就是列缺霹靂,丘巒崩摧,那彷彿不是琴弦能拉出來的音調,更像鋼琴鍵盤上敲擊出來的音符。

天裂缺口,大壩決堤,滔天的洪水席捲了一切,那當真是天崩地陷,無底深淵。

在毀天滅地的力量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勞,只能隨波沉浮,不知是生是死,將漂向何方。這一段音樂起起伏伏,端的是黑夜閃電,風浪滔天,其中暗含的巨大恐懼、不安、彷徨、茫然,無力抗爭,艾司完全體會到了。

最後一段,是洪水散盡,一片狼藉,家園不再,親人離散,父不見子,妻不見夫,哀號慘呼,聲聲泣血。若有若無的斷續琴聲,彷彿神魂迷離,幽思如風,罄南山之竹,難書離別之痛。

拉琴人自是知道這首曲子背後的故事,憶昔思今,不免深有感觸,拉著拉著,就有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滑至臉頰,後面的曲調由於太過傷悲,沒辦法繼續拉下去了。

可當他抬頭,卻震驚地發現,那個聽琴的小夥子,竟然早已淚流滿面,那悲慟傷心之情,比自己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見琴聲停下,艾司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哇的一聲大哭道:「哥哥你拉得太慘啦,真是好慘啊,哇……」

原本拉琴人還在為艾司的感同身受而備感欣慰,可一聽艾司這聲哥哥,頓時不樂意了,鼻孔一翻,怒斥道:「哥哥?你哪隻眼睛看見老娘是哥哥了?」

啊?艾司也被震住,一時忘記了傷悲,再仔細看看,這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類同胞,長著一張頗為中性的臉,稍加修飾,既可以顯得更陽剛霸氣,也可以顯得溫婉可人,不過那唇上兩撇淡淡的青須總不是假的吧。

艾司看看同胞的上半身,再看看下半身,這位姐姐,你自己不出聲,艾司很難分辨你的性別的。

艾司試探著問了一句:「對不起,姐姐?」

拉琴人歪著嘴角「切」了一聲:「小子,你給老娘聽好了,我賽夕詩是個正宗的娘兒們。你看不出,我有多麼雌性化嗎?」

完全看不出來啊,姐姐,艾司不安地攪動手指,小聲嘀咕:「聽恩恩說,西施是個大美人來著?」

艾司這是典型的哪壺不開提哪壺,賽夕詩大怒:「臭小子,你給老娘聽好了,老娘的名字是夕陽的夕,詩歌的詩,賽!夕!詩!你到底有沒有文化啊!」

這時又一趟地鐵到站,從地鐵里走出來的人群三三兩兩,好幾人從艾司與賽夕詩的中間插過,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一元、五毛的零錢,扔進賽夕詩的塑料盆里。

艾司若有所悟,一面感慨:「姐姐也是乞丐啊。」一面替姐姐感到不值,拉琴拉得這麼好,這位夕詩姐姐怎麼會是乞丐呢?

賽夕詩火冒三丈,氣得嘴角哆嗦:「乞你老母!老娘這叫街頭藝術,在歐美很流行的,你沒文化就不要裝懂!真是晦氣,還以為找到個知音來著。」

賽夕詩姐姐怒罵時,更是毫無形象,指手畫腳,一會兒指天,一會兒指地,唾沫更是呈噴髮狀,噴到艾司臉上,艾司趕緊擦去,這位姐姐口臭好嚴重的。

賽夕詩還不解氣,指著艾司道:「你走,不要出現在老娘面前,信不信我拿琴扁你!」

那雙眼瞪得又大又圓,一隻手已經握住了琴頸,作勢要打。

艾司退了幾步,心想不是說喜歡音樂的人都會視琴如命嗎,這位姐姐好暴力哦,她的性格肯定和雅欣很合得來,這麼暴力,以後不好嫁人啦。艾司想著,就嘟噥了出來。

賽夕詩雖然聽不太清楚,但聽到嫁人什麼的格外敏感,一聽就知道這小子嘴裡絕對沒冒好詞兒,腿一蹬,腳一甩,一隻鱷魚牌拖鞋就飛了出去。

艾司正邊走邊想,忽然覺得背後有什麼東西高速靠近,完全出於本能的反應,頭一偏,手一探,將那東西拿在手裡,一看,不是夕詩姐姐的拖鞋嗎?

艾司噔噔噔又跑了回來,恭恭敬敬地將拖鞋遞上去:「姐姐,你的鞋掉了。」

賽夕詩一愣,怒目圓睜:「要你管!你滾!」

艾司將拖鞋放在地上,悻悻地離去,在他心裡,雖然這位夕詩姐姐性格古怪了點,脾氣大了些,但能拉出那麼動聽的音樂,肯定是好人啦。走了兩步,艾司覺得不對,艾司聽到了那麼好聽的音樂,卻沒給錢耶,那些路過的人都沒聽到也給錢了。

賽夕詩正胡亂地套上拖鞋,發現那混小子走了沒多遠,又噔噔噔跑回來了,這小子不到黃河不死心是吧,丫的當老娘說話是放屁呢!她雙手握緊琴頸,像握棒球杆那樣正準備來個大力揮擊,卻見艾司明明看到自己手裡的琴,還是壯著膽子靠了過來,從口袋裡捧出一大把零錢,往破布上一放,跟著就像怕被蛇噬一般趕緊縮手跑開了。

這把皺巴巴的破碎零錢里,居然還有一毛兩毛這種罕見的小鈔,一看那小鬼就不是什麼有錢人,學生?他那個年紀這個點應該還在上晚自習,那麼就只剩另一種可能了,外來務工人員,看樣子,也不是覬覦老娘的美色。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賽夕詩忽然生起這樣的感慨,這小子能聽出自己的掙扎和不甘,也能聽出小惠譜的曲子里的傷悲,遙想當年,子期伯牙相遇,也莫過於此。

不知明天,他會不會還從這裡經過啊?哼,是自己想多了,在這個有上千萬人口的沿海城市裡,哪有那麼巧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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