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節 民心,軍心

就算代幣不含銀又怎麼樣?

只要市場承認這玩意兒的價值,就算是張擦過屁股上面還有屎的廢紙,照樣有人把它當做寶貝。

商人們永遠不會主動拆穿這其中的秘密。

天浩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在磐石城當眾演示過「水檢測法」之後,他指示平俊的情報部加大對獅族各個城寨的信息收集,目的就是為了觀察獅族商人對「代幣不含銀」這件事所持的態度。

結果與他的預測完全一致:獅族商人對此報以冷漠,甚至是壓制。偶爾有幾個想要在這潭死水裡想要掀起波浪的傢伙,立刻遭到其他人的群體打壓,要麼傾家蕩產,要麼遭到暗殺。類似的事情一多,再沒有人提起代幣金銀含量這個問題。

但不管怎麼樣,這是一枚可怕的種子,已經在獅族商人中間牢牢紮根,並且發芽。至於什麼時候突破土壤的壓制全方位成長,只看天浩什麼時候需要,就什麼時候在極度渴求營養的種子表面灑下肥料。

這個時代與文明時代最大的不同,是底層平民對外來信息的接納與認知。這裡沒有網路,沒有電話電報。除了龍族,各大族群不要說是基礎教育,就連平民的識字率也低得可憐。

這樣的人最容易蠱惑,也最容易被看似知識豐富、頗有身家、社會地位較高的人牽著鼻子走。

貧富差距對比會令人產生卑微感。窮人對富人的盲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個。

阿衡只是一個小商人,以他個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在流雲城掀起滔天巨浪。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他因為代幣不含銀的問題站在官行里聲嘶力竭拚命叫嚷,最終結果只能是被士兵們抓住,關在牢里活活弄死。

獅王決不允許來自下面的人觸犯自己的利益。

大商人決不允許有聰明的傢伙主動跳出來揭穿代幣真相。

他們牢牢把持著上層,在彼此沒有碰面的情況下默契捂住蓋子,死守著共同的秘密。

祖木這些年很辛苦,他費了很大的力氣,終於把「盛興隆」的分店擴張到獅族各個城寨,林林總總多達上百家。整體利潤其實不算多,關鍵在於對當地的影響。泥炭、蜂窩煤,再加上鹽,這些生活必需品在不知不覺中進入獅族民眾的日常生活,逐漸取代了他們曾經熟悉的類似物件。

影響力的擴大同樣波及了其他商人,尤其是那些經營規模較小,常年往來於各地城寨的行腳客商。他們的利潤不多,卻是維繫獅族各地商品往來的重要渠道。畢竟這個時代還沒有托拉斯,商人們也沒有壟斷的概念。所以阿衡在流雲城官行把事情鬧開,加上龍族間諜從旁邊協助,哄抬著擴大規模,搞得眾多下層商人感到惶恐,這才得以在短時間內形成規模,進而演變成要求官方官方兌付金銀的激烈風潮。

按照天浩的示意,「盛興隆」分設在各地的商鋪紛紛掛出牌子,表示所有購買者必須用金銀交易,拒絕使用代幣。

平民的恐慌情緒就這樣如汽油般被點燃。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做經濟學,更不知道獅王和大商人之間的秘密。他們只知道手裡的代幣不能像從前那樣購買生活必需品,尤其是泥炭。

縱觀人類歷史,財富這種東西從來就集中於少部分人手裡。全社會百分之二十的精英掌控著全社會百分之八十的財富,歷來如此。

但財富的意義不僅僅是金錢這麼簡單。如果沒有另外百分之八十的社會人口作為載體和使用者,富人口袋裡的鈔票就等同於廢紙。

天浩的計畫就是這麼簡單:以獅族中、下層商人為引爆點,進而引發底層平民的群體性恐慌,自下而上產生強烈推動效果,讓整個獅族因經濟問題陷入內亂。

大商人肯定有存積的貨物。但就數量來看,就算全部拿出也無法滿足龐大的市場要求。何況天浩從計畫實施的第一天就截斷了最重要的環節,那就是泥炭。

多年經營到了收穫的時候,包括獅族在內,各部落對燃料的理解和概念已從最初的木柴變成了泥炭,以及蜂窩煤。「樵夫」這個行業早已萎縮到地點,尤其是各大主城,無論官員還是平民都習慣了使用泥炭。

天浩一直要求外族商人以金銀為貨款購買泥炭。這條規定同時還有相關的輔助解讀——如果拿不出足量的金銀,可以用同等價值的其它貨物抵充。

比如糧食。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輔助條款並不奇怪。以前的牛族缺糧,天浩當時還沒有成為攝政王。他需要大批糧食與其它分部聯絡溝通,取得支持。

現在的龍族早已解決了糧食問題。尤其是來自大陸南方的馬鈴薯,產量是如此巨大,以至於新造的倉庫都被裝滿。迫不得已,天浩只得下令各城寨對當年收穫的馬鈴薯進行加工,以切片晾曬、制粉、釀酒等形式對其進行消耗。

流雲城的消息傳來,龍族立刻做出反應:取消關於泥炭對外銷售的輔助條款,拒收包括糧食和布匹在內的任何抵充物品,只要黃金白銀。

這一次,就連同為獅王盟友的大商人也被逼到了絕路。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強烈求生原則,大商人被迫加入擠兌行列,要求獅王拿出真金白銀,兌換自己持有的代幣。

商人都屈服了,貴族也被迫做出選擇。

不誇張地說,整個獅族除了包括獅王、國師等極少數最高層統治者絞盡腦汁拚命維持著現有貨幣制度,其他人根本不吃這一套。就算上面有殘酷的命令讓各地鎮壓,一顆顆人頭掛在高桿上示眾,仍然無法壓制來自民間的反對和恐慌。

師則與商人們的談判以失敗而告終。他們紛紛跪下,痛哭流涕,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匯聚起來的中心思想只有一個:「城主大人,您要求我們開張買貨,卻讓平民用代幣支付,這是要我們去死啊!」

商人們的態度是如此明確。

平民的態度也是如此明確。

軍人肯定也有專屬於他們的選擇。

沉默、冷眼旁觀,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時候絕不退讓。

要我們上陣殺敵?

沒問題,只要給足酬勞就行。

繞來繞去還是同樣的問題——士兵們拒絕接受代幣。他們要糧食,要布,要泥炭,簡單來說是就需要各種生活物資。而這一切的源頭仍然還是真金白銀。

作為城主,師則頗有身家。可即便是傾家蕩產,他也拿不出多達數萬名士兵的軍餉。按照以前的做法,這筆錢由獅族國庫撥付,視戰爭持續時間而定,通常為一至三個銀質代幣。

城主府辦公室暖意融融,看著站在面前一言不發的立軍,師則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立軍是自己的心腹。

如果是普通意義上的心腹也就罷了,但他是自己安插在城衛軍里的軍官,作為耳目,在底層士兵當中頗有威信,一呼百應的那種。

像立軍這樣的親信,加起來有十幾個。他們對師則的忠誠度極高,交代下去的事情執行起來絲毫不打折扣。

即便是這樣,通過立軍等人聚攏起來的士兵只有五百六十三人,遠遠達不到獅王陛下要求的數字。

以青鬃城的人口規模,此次出兵的數量不能少於三萬。

年輕的立軍臉上一片通紅,這是因為無法完成師則的命令,對不起城主大人信任產生的羞愧。

「大人,我已經儘力了。」立軍單膝跪下,無奈地說:「他們要布,要糧食,要泥炭,還有黃金和銀子,就是不要代幣。」

長時間沉默的師則臉上掠過一絲怒意:「竟敢抗令不遵,他們想造反嗎?」

立軍抬起頭,認真地說:「屬下在軍營里查過,沒有人煽動,也沒有外來者散布謠言。大家只是因為手裡的代幣買不到東西感到恐慌。」

停頓了一下,立軍遲疑地說:「其實……我自己也有類似的想法。」

說著,他從衣袋裡拿出十幾枚代幣,平攤在掌上。

按照獅王頒布的詔令,獅族貨幣的購買力很堅挺,尤其是這種「銀質代幣」,兩枚就相當於一個五口之家一個月的生活費。立軍因為常年跟在師則身邊,各種賞賜頗為豐厚,這十幾枚銀質代幣只是他所有積蓄的一部分。

財產是催人奮進的動力之一。如果自己所有的錢一夜之間化為烏有……立軍無法想像那是一種何等恐怖的場景。

師則看待問題的角度與立軍不同。他坐在椅子上面色陰沉,喃喃自語:「看來,應該把對付平民和商人的那一套用在軍隊身上。殺幾個人,砍幾顆腦袋,讓他們知道這就是拒絕服從陛下徵召令的下場。」

「不,不能這樣做。」立軍嚇得臉都白了,他連聲勸阻:「大人,這樣只會帶來更大的麻煩,說不定還會引起嘩變。」

師則心中一片駭然,驚訝地看著立軍,下意識皺起眉頭道:「我讓你們擔任軍官,就是為了控制下面那些人。怎麼,你們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嗎?」

立軍張了張嘴,後面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沉默了很久,低著頭,艱難地說:「……大人,我已經儘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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