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猛一陣語塞。
與其說是猶豫,不如說是畏懼。
簡單的利益得失誰都會算。之前的憤怒與驚訝來源於傳統思維,王室地位尊崇且不可動搖的信念紮根於腦海多年,天浩抓住牛艷芳痛打羞辱甚至割掉耳朵的暴行令元猛瞠目結舌,他感覺內心深處某些穩固如基礎的東西正被連根拔起,暴露在太陽之下,卻遠沒有想像中那麼堅實,輕飄飄的,風一吹就散了。
之所以維護牛振峰,不是因為彼此之間有多好的私交,而是出於一種本能。畢竟大家都是族長,身份對等。而且牛振峰說的那些話產生了重力,把懸浮在元猛思維半空的「基礎」往下壓,甚至有部分重新回到了原位,正在重新夯實表面的覆土。
無論猶豫還是沉默都沒能對天浩造成影響。他瞟了一眼正在患得患失的元猛,側身從他面前繞過,大步走到牛振峰面前。
強烈的威懾力仿如實質,看著站在面前足足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天浩,牛振峰心臟跳動速度加快,「砰砰」的聲音彷彿可以聽見。
那些話脫口而出的時候,他已經後悔了——為什麼要招惹這個傢伙?其實事情明擺著,無論牛艷芳承認與否,她都與大國師被殺這件事脫不了干係。
然而屈辱感是如此強烈,牛天浩與自己一樣,都是分部族長,他憑什麼能在這裡發號施令?憑什麼對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指手畫腳?
緊接著,他看見站在面前這個可怕的男人如魔王般注視自己,從他那顏色紅潤的嘴唇深處,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語音。
「別跟我扯什麼王室成員。大國師死了,我要替他報仇。就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有充分理由懷疑你與這樁兇殺案有關。」
牛振峰手心裡充滿了冷汗,精神高度緊繃,他難以置信地發出尖叫:「……你,你說什麼?」
「你是殺害大國師的同謀。」天浩吐字清晰,他的神態異常冷靜,絲毫看不出玩笑的成分。這一次,他連「懷疑」兩個字都省了,直接指控。
「我不是!」
「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是污衊!」
牛振峰感覺眼前一片黑暗,他好不容易才重新恢複正常思維,發出憤怒的狂吼。然而這些辯解在旁人看來是如此蒼白,被天浩接下來的一句話擊得粉碎。
「暴齒,把他抓起來。」
這命令清晰又堅決,忠心耿耿的暴齒執行起來絲毫不打折扣。當他帶著幾名衛兵邁開大步走向牛振峰的時候,凶牛部族長牛凌嘯站在側面瑟瑟發抖,此時此刻,他感覺天浩給自己上了一課,明白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永遠不可能用「道理」兩個字來分辨黑白。
元猛想要有所動作,卻被來自旁邊的一股力量牢牢抓住胳膊。他轉過頭,看到了宗域,同時看到他眼眸深處的驚恐和畏懼,以及帶有強烈警告成分的目光。
彼此是多年的老友,都有著城主到族長的共同經歷。元猛看懂了宗域無聲的暗示,他抽了抽嘴角,心中騰起的熱情瞬間冰冷,緩緩縮回已經邁出去的那隻腳。
天浩之所以態度強硬,不是沒有理由。
雷牛部現在是整個牛族最強大的分部。人口數量近兩百萬,甚至有可能已經超過這個數字。換句話說,只要天浩願意,隨時可能徵召上百萬的軍隊。
北方蠻族對「士兵」的概念與南方白人不同,除了男人,身強力壯的女人同樣可以拉上戰場。
雷牛部的富足程度令人羨慕,整個東部海岸處於開發狀態,擁有穩定的鹽和海產品來源。對常年生活在內陸地區的野蠻人來說,「艦隊」是個陌生的詞,只有元猛和宗域這種身居高位的貴族才明白其中意義。
去年,三族對鹿族合戰。雷牛部單憑一己之力就攻佔了斷角城。
三十年前,元猛跟隨父親出戰,他知道那座要塞有多麼堅固,牛族大軍圍攻了好幾個月,卻連第一道城牆都沒能越過。最後,龐大的軍隊只能無功而返。
同樣的一件事,天浩只花了不到一個星期。
元猛不知道這是天浩對外宣稱的時間,實際進攻連一天都不到。在威力強大的火炮面前,高大厚重的城牆徹底失去了防護能力。
關於雷牛部的消息一直在牛族內部流傳。最令人心動的部分,就是他們向領地北面大規模移民,修建了一座座新的城寨。
這些事情元猛沒印證過,也沒興趣專門派人了解。他滿足於與雷牛部之間保持親密友好的關係,確保正常商業往來,而且天浩是個很講義氣的族長,他不會獨自佔據所有好處,總會拿出部分利益分給大家,鞏固並確保聯盟成員之間的信任與維護關係。
最後,就是硫磺。
元猛知道雷牛部有「火槍兵」這個編製。消息源於汨水城主宗具的兒子宗光。元猛曾就這件事與宗域談過,他們認為這是天浩授意宗光故意傳回來的消息。其目的當然是為了震懾,卻也從另外的角度說明雷牛部的軍事力量突飛猛進,遠遠凌駕於各分部之上。
仔細分析下來,整個牛族,有能力壓制天浩的人,除了大王,只剩下大國師。
王已經殯天。
大國師也死了。
元猛站在原地,心驚膽戰看著天浩抓住牛振峰的衣領,像之前對付牛艷芳那樣,毫不客氣掄圓右臂狠狠給了他幾記耳光,把滿臉憤怒的牛振峰當場打懵。
幾十名公牛部的戰士聞訊而來,想要從天浩手上救下自己的族長,卻被排列整齊的雷牛部士兵舉槍瞄準,當場打成篩子。
「無論是誰,膽敢合謀殺害大國師,全都罪不容恕!」
這是天浩最後的命令。
……
夜,黑暗又深沉。
天浩獨坐在曾經專屬於尊貴牛王的議政大廳,平靜地注視著躺在桌子上的大國師。
驗屍的程序早已結束,所有證據都表明大國師死於他殺。
按照天浩的命令,人們對屍體進行了初步防腐處理,主要是掏空內臟,然後清洗血污,抹上少許的鹽和香料,等待後續步驟一點點完成,最後才是下葬。
早在很多年前的文明時代,天浩就知道,悲傷可以讓一個人難受到想死,甚至自殺的地步。那真正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時間靜止,對外界任何事務都沒了反應,大腦陷入停頓,沒有希望和慾念,整個人變成一具無靈魂的空殼,一個只剩下機械動作的木偶。
他手邊擺著一個半空的酒瓶,空氣中飄散著濃烈的酒味。
「我不屬於這個世界,但我和你一樣,身上流著同種同源的血。我承認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也從未想過要成為英雄。我的所作所為只是出於本能。種族、國家、責任感……我曾經在你面前遮遮掩掩,只為了隱藏自己的秘密。我不想成為標本,不想成為異類,我不是怪物,真的不是……」
「我不相信神靈,向它祈禱沒有任何意義。我最心愛的人走了,永遠離開了我。可我在那個時候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
「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我活著,我尊敬並愛戴的人死了。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信念灰飛煙滅,人生的支柱就此坍塌,曾經的所作所為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天浩大口灌著酒,他眼裡閃爍著淚光。酒精的麻醉讓他思維混亂,燥熱的感覺迫使他撕碎衣服,狀若癲狂。
「我承認想要統治這個世界,因為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合適。這並非狂妄,我有這個能力,而且正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大國師,你聽見了嗎,我正在祈禱,祈求神靈讓你活過來,為此我願意做任何事,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酒液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發散的思緒讓天浩肆無忌憚,在痛苦、滿足、亢奮中流淚,與其說是悲痛,不如說是對往昔的告別,對未來全新的展望。
牛艷芳的愚蠢和貪婪,導致牛族上層權力出現了巨大空間。天浩忽然發現,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絕佳時機,以實力強橫的雷牛部為後盾,自己可以得到巨大的權力。
攝政王!
面對死者獨飲,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偽裝,而是天浩心中最深切最真誠的悼念。
來到這個世界上,他真正喜歡併產生共鳴感的人不多,身邊的妻兒與部下就不說了,算下來,除了牛偉邦,就是大國師巫彭。
為什麼好人都會死於陰謀?而且總是被心懷卑鄙的傢伙暗害?
這似乎早已成為世界性的規律。
「……我想殺人,殺了他們!」
帶著強烈的酒意,天浩在低吼,肆無忌憚,惡狠狠地咬緊牙齒,彷彿想要把嘴裡所有的牙全部咬碎。心中猛然湧起一股狂躁,不管不顧,直接下令砍掉牛艷芳和牛振峰的人頭。
血仇,只能用鮮血才能洗清。
同時萌生的理智讓他變得猶豫,天浩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他很清楚,這是獲得族群權力的機會,他們還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行。
「我答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