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三節 山源寨

天峰的神情陰鬱,他久久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直到碗里的湯徹底變冷,他才深深吸了口氣,偏過頭,用極其複雜的目光注視天狂。

「阿嬌已經死了,你怎麼不另外找個好的?」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來,大步走出了屋子。

「……我」

「那個……」

「大哥,你等等,別走啊!」

天狂一下子哽住了。思維彷彿正在流淌的水龍頭突然被關閉閥門,滴水不漏。

他連忙站起來,邊喊邊追了出去。

天浩沒參與進去。他慢悠悠喝完自己的那份湯,咽下最後一口饅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正準備站起來,卻看見老祭司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從外面走來。

天霜連忙招呼著,轉身拿空碗給老祭司盛湯。

「別忙乎了,我就是隨便過來看看。」老祭司抬手擋了一下,隨即對天浩笑道:「你昨天晚上編的那歌挺不錯。」

對於歌曲,巫師和祭司並不陌生。神秘主義從某種程度上說可以算是原始藝術的啟蒙。敬神要唱歌,祭祀有專門的歌謠,葬禮要吟唱送別靈魂的特殊詠調……這些曲調都有特定含義,平時不能輕易吟唱,普通人也很少接觸。

天浩不明就裡,帶著小心點點頭,笑道:「是我寫的。」

「很好聽,我跟著他們也學了點兒。」老祭司眯起眼睛哼起了旋律:「就是歌里的詞兒我不太明白。那個……什麼是祖國?這詞兒是什麼意思?」

天浩一下子被問住了。

北方蠻族的確沒有國家的概念。這裡只有部族,只有崇拜的神靈,以及圖騰。

「祖國……就是自己的國家。」天浩努力搜索著合適的字句,能夠讓老祭司聽懂:「簡單來說,祖國就是祖先開闢的生存之地。從小範圍來說,就像咱們的磐石寨。往大了說,整個雷牛部,整個牛族所在的區域,都能算是我們的祖國。」

老祭司聽得有些入神:「這說法倒是新鮮。」

天浩穩定了一下情緒,語速比剛才更加流暢:「我們崇拜神靈,我們相信這片土地上的神會保佑我們。它贈予我們獵物,允許我們耕種,失去這片土地我們將一無所有,所以我們要崇拜、愛惜和捍衛。」

老祭司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他緩緩點頭,對天浩的說法表示認可:「就像我們和鹿族。他們一直想奪走我們的土地。」

「所以我才說: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刀槍。」天浩加重了語氣:「這裡,就是我們的祖國。」

老祭司咂摸著其中意味,悠悠頷首。

他偏過頭,往敞開的房門方向看了一眼,疑惑地問:「阿峰好像不太高興?」

既然問起,就不能不說。天浩苦笑著把早餐的不愉快說了一遍,老祭司聽了陷入沉思。良久,他若有所思道:「阿峰是該找個女人結婚了。」

「我估計很難。」天浩並不掩飾自己的看法:「我大哥一直喜歡從前的那個女人,別的……他看不上,也沒有興趣。」

「阿峰以前喜歡的那個女人好像叫做阿莉,是山源寨的人。」老祭司對此多少知道一些。

天浩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壓低聲音:「那我找機會到山源寨走走?」

老祭司飽經風霜的臉上透出一絲詭笑:「山源寨可不是漳浦寨,更不是平林寨。那是個五千人規模的大寨子,阿峰以前討不到那個女人,一點兒也不奇怪。不過現在嘛……呵呵……」

……

高聳的山峰一座接一座,在地圖上形成一條蜿蜒的線,深深插入平坦的大地,製造出難以通行的障礙,只有夾在兩道山坡之間的谷底對人類略微友好,釋放出少許勉強能算是「路」的部分。

山源寨在磐石寨的西北方向。從地圖上看,直線距離其實與慶元寨差不多。但是道路被山崖與河流阻斷,必須先從北面爬上山樑,沿著正西方向一直下到谷底,路上的時間被迫延長。不考慮天氣、泥石流、野獸等額外因素,正常情況下,來回一趟至少需要一個星期。

這是一個人口超過五千的大型村寨。按照文明時代的劃分定義,可以在此設鎮,或者是縣。北方蠻族在這方面相對簡單些,首都、大城、小城,然後是大寨、小寨,沒有其它。

人口超過兩千以上才能算是大寨。而且這種不是一杆子買賣,絕對不是幾個寨子頭領私下商量,今年把大伙兒所有寨子里的人集中到一起,哄騙領地城主或族長,以非正常手段得到千人首的高位,事情結束再把兄弟們的手下放回去,明年按照同樣的程序再來一遍……如此這般,大家都能成為千人首,都能爬上更高的位置。

人口核定通常是三年一次,這項工作由各地城主負責。無論任何時代都有聰明人,類似的騙局曾經有人玩過,他的結局很慘:抓起來當中剝皮,剖腹掏空內臟,屍體當眾公示至腐爛,腦袋還要砍下在周邊所有寨子輪流示眾,家人失去所有生活資源,殺死以後由所在村寨所有人瓜分。

從那以後,再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

其實道理很簡單:治下的人口多了,就意味著給族長上繳的糧食、貢品數量必須增加。如果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口繁衍,任何城主都不會拒絕。你在下面撒謊虛報,多出來的部分就得老子自己掏腰包……麻痹的,不把你抓起來殺頭示眾,難道還留著你做碩鼠繼續挖我的倉庫?

阿莉在廣場上用木耙翻著麥子。

她是個性子溫順的和善女人。二十一歲,很年輕。現在雖是秋天,天氣卻還很熱,穿著裁短的獸皮群,上面是一件無袖的麻木坎肩,赤著腳,與另外十多個女人一起,在曬場上默默地工作。

黃色皮膚被太陽晒成了淡棕色,扎著頭,長長的髮辮一直拖到後腰。這是山源寨里不成文的規矩:女人不要隨便剪頭髮,應該編成辮子,越長越好看。

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只是過長的頭髮打理起來很麻煩。每次洗頭都要花費很多時間,尤其是濕漉漉的頭髮從水裡撈起來待干,只能盤起,在頭頂繞成一圈又一圈……乍看上去,就像一條黑漆麻烏的蛇。

壯實的胳膊,腿腳和腰部的線條很勻稱,有些微胖,整個人散發出健康的美。

在山源寨,阿莉屬於比較漂亮的女人。

她結過一次婚。

可是丈夫死了。

喪偶的女人日子不好過。從嫁出去的時候,土地就被寨里沒收。其實也不能算是強行收回,只是把原本歸在阿莉名下的那塊地轉到其家人名下。畢竟嫁出去的女人潑出去的水,她不可能回來繼續耕種那塊地。與其閑著荒蕪,不如安排給別人。

翻麥子是個需要耐心的活計,得不停地在曬場上走動。若是翻得不均勻,麥粒就濕的濕,乾的干,存在倉庫里用不了幾天就會發霉,到時候整個麥庫里全是灰綠色的黴菌,村民們整個冬天都得挨餓。

太陽比早上更辣了,熱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阿莉雙手杵在木耙上,看了一眼遠處坐在樹蔭下乘涼的父親和兄弟,輕輕嘆了口氣,用手背抹掉額頭上的汗,在沉默中繼續工作。

幾年前出嫁的時候,阿爹幾乎沒給任何嫁妝,隨便拿了幾塊干肉就把自己打發過去。

阿莉什麼也沒說,因為就算說了也沒有用。

家裡兄弟多,難處大,每年的糧食都不夠吃,寨子里分配下來的部分只能勉強糊口。說起來這些年還算是好的,連續幾年風調雨順,不像從前天旱水澇,根本談不上什麼收成。

這些話時父親說的。他總是嘮嘮叨叨:女孩子家就是個賠貨,養大了在家也待不住,早晚得是人家床上婆娘。就算巴心巴肝的好好對待,長大以後仍是胳膊肘往外拐,不會記得爹媽半點好。

別的女人也許是這樣吧!

阿莉見過很多因為婚嫁鬧得家裡雞飛狗跳,不得安寧的例子。她很理解那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女伴:吃著家裡最差的伙食,冬天睡覺還被擠到距火塘最遠的位置,夏天穿著爛皮袍,冬天還得冒著大雪出去砍柴……別的寨子就不說了,就以山源寨為例,家家戶戶都是女人承擔了所有家務,男人雖說要是壯勞力,要下地幹活,要上山打獵,可他們回家以後什麼也不幹,一個個躺在火塘邊閑聊充大爺。

從記事的時候起,家裡就一直這樣,也難怪女孩們長大以後紛紛想著儘快嫁出去,走得越遠越好。

當然,比起那些冬天缺糧把女人當做貨物賣掉的寨子,山源寨的情況算是好了很多,已經好幾年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天浩等人在山源寨管事帶領下走過曬場的時候,阿莉正好往這邊看過來。

她立刻覺得心跳加快,瞳孔在眼眶裡瞬間驟縮。

是天峰,她記得那張臉,記得這個名字。

一個很英俊,身材高大,臉上隨時帶著甜甜微笑的男人。

幾年前,山源寨的一個女人嫁到磐石寨。女人嘛,到了陌生地方總會有些不習慣。按照老人們定下的規矩,出嫁那天得有自己寨子里的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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