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眠 五

感覺就像去了海邊的晚上,鑽進被窩也覺得身體還漂浮在海浪里;感覺就像躺在太陽最毒的沙灘上,閉上眼睛也能看到太陽。耕介就這樣一直都在我的身體里。那不是悲傷,不是寂寞,而是更需要體力的某種東西。無論去哪兒都要拖著耕介,所以生活極其消耗體力。

晚上要為蛇煩惱,早晨怎麼都無法從混沌又混濁的睡眠里逃脫。我每天早晨照鏡子時都會一驚,自己面頰消瘦,眼睛空洞,簡直如同病人。更讓我煩惱的是,每當有什麼事就很想見阿徹,可是每次見面卻又悲傷得幾乎無法喘息。

入夜下起的雨滴答滴答浸濕了屋頂,我無法入睡。雨夜裡五官異常敏銳,似乎能聽見遙遠的耕介的鼾聲。我坐在床邊。光著的腳尖在地板上如同凍住一般冰冷,我的觸覺和嗅覺都那麼敏銳、敏銳,似乎一公里外的樹葉聲都能讓我起一身雞皮疙瘩。我屏住呼吸,讓神經愈加敏銳,試圖用全身去感受耕介。我儼然是寒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的葡萄,暴風雨夜的葡萄田在腦海中蔓延開來。

好悲哀啊,我想。

「啊,啊!」

我故意撲通一聲倒在床上。

「啊,啊!」

我又喊了一遍。蒼白的葡萄在床單里翻了好幾次身。如同別人的事一般,我清楚地感受到這顆空空蕩蕩的心想找個男人去愛。我們為什麼分手了呢?

我給阿徹打了電話。

「怎麼了?」

阿徹的聲音透著朦朧睡意,我無言以對。

「雛子?」

找不到該說的話,我默默聽著雨聲。

「我現在過去吧?」阿徹說。

「不用。」我回答。不用,我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晚安。」說著我掛了電話,愈加悲傷。我知道再過三十分鐘阿徹就會來。在雨中騎著摩托車飛馳而來。而且一定整晚都陪在我身邊。

深夜閃爍著愈加深邃,一日一日更讓我痛苦。我想這也許是夢遊症的一種。這或許是神經衰弱。總之夢很真實,過於真實,所以在夢裡消耗了太多能量,睜開眼睛後疲憊不堪。

每一個都是討厭的夢。比如昨天,在夢裡我變成了檯燈,耕介床邊那盞小小的檯燈。我照耀著耕介香甜的睡臉。太難過了,淚水湧上來。然而猛地看了一眼相鄰的床上,陌生的女人正背對著我酣睡,短短的頭髮,纖細的脖頸。

小飛蟲停在燈泡上,但就算討厭,我也無法趕走停在身上的小蟲。漸漸地我越來越熱,自己的炙熱烤焦了自己。我一邊詛咒著身為檯燈的自己,一邊火辣辣地痛苦地站立在他床邊。

我變成天花板,變成床,變成啤酒的空罐,如此每晚都去拜訪耕介的房間。耕介有時安靜地睡著,有時在看書,有時會打鼾,有時是抱著夫人。

我不會鑽進他的被窩,也不會給他把被子重新掖到肩頭,只是作為單純的天花板、單純的床,還有單純的空啤酒罐而存在。無機物般站在那裡,無機物般從頭到章節附註視著一切,只是一個被詛咒的靈魂。

也許不是夢。

這種可怕的想法甚至讓我眩暈。心裡說了上百次「怎麼會」,但當然沒有效果。那不是夢,是現實。我的靈魂遊離出肉體,在黑暗中徘徊,偷偷潛入耕介的卧室。那不是夢,是現實。

再這樣下去我會瘋。

一天早晨睜開眼睛,我在疲憊的深淵裡想。抬起精疲力竭的身體,下床換好衣服,刷牙洗臉,僅僅這些動作我都覺得好麻煩。

我去車站前的音像店找冬彥。

「哇,雛子小姐,你瘦了啊!」冬彥很震驚。

「還沒吃午飯吧?」我說,「一起吃吧。」

在水果店二樓的咖啡店,我點了蔬菜三明治,冬彥點了義大利面。

「我總覺得今天的雛子小姐很有魄力啊。」

冬彥嘭地拍破濕巾的塑料袋。

「瘋子的魄力哦。」

我說,但並不是很好的玩笑,太過真實,所以兩個人都沒笑。

「開門見山吧,」我喝了一口水,下定決心開口說,「希望你去幫我看看某個人。」

「幫你看看……」

冬彥很為難似的閉上了嘴。

「我只想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而已……是木島的太太。」

我說完,冬彥瞪大了眼睛。

「問一下我哥不就馬上知道了,他還在送報紙呢。」

「我不想告訴阿徹。」

「可是……」

「拜託!」我不由得抬高了聲音。

「……雛子小姐?」冬彥詫異地看著我。

「對不起。」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在這種地方纏著一個高中生。

稍稍沉默後,我又說了一次。

「很簡單的,你只要去看一下就行。是不是頭髮褐色、特別短?是不是很明顯的雙眼皮,左眼下面有顆痣?是不是個子小巧玲瓏,戴著耳環,感覺很溫順?」

說著我漸漸絕望起來。這些不都無所謂嗎?

「雛子小姐?」

冬彥的表情比起震驚來更像恐懼。我的面孔一定陰森可怖。

「真是的,太不好意思了。」

我說完聲音哽咽起來,自己也嚇了一跳。本想說不要緊,誰知這麼一來哭得更厲害了。我就像孩子般嗚嗚哭泣。

結果,直到在音像店二樓變色的榻榻米上伸開腿,喝了人家送的熱咖啡為止,我一直在哭。當然,蔬菜三明治和義大利面都沒吃。

「對不起。」

我雙手捧著咖啡杯抽著鼻子,冬彥爽朗地笑了。

「沒關係。」

咖啡不是速溶的,而是精心煮的。

有個詞叫「緩過來」,此時的我正是這種感覺,有種重返人間的心情。

「這是我表哥的舊唱片,但我很喜歡。吉爾伯特·奧沙利文。」

說著冬彥給我放了唱片,有個聲音無盡溫柔地唱道:「Alone again, naturally.」

「夏天也結束了啊。」

冬彥說。很難想像這男孩的清爽屬於人類,簡直就是天使。

冬彥說「我送你吧」。我謝絕了他的好意,獨自來到外面。手錶指著三點,我吧嗒吧嗒地走著,不一會兒就出了汗,好熱,好熱,太熱了!出汗的額頭被麥秸帽子扎得很不舒服。

院牆上躺著只胖胖的野貓,茶色的條紋貓。那裡正好是一棵大七葉樹的樹蔭,貓咪似乎很涼爽地睡著午覺。

好想變成一隻貓啊。想變成貓,讓耕介養著,我想這是個特別棒的主意。說和男人一起住,父母一定會勃然大怒,但我要是變成貓,他們也只能放棄吧,一定會祈禱有個好主人疼愛我。再怎麼樣我也不能對耕介的夫人說:「耕介愛著我和你兩個人,所以咱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吧。」但要是變成貓的話,三個人一定能過得很開心。

也許我不會吃耕介夫人盛給我的干鰹魚飯,一直等著耕介喂我。夫人一定會說:「這隻貓可真喜歡你啊。」

耕介也許會抱起我說「是啊」,然後親親我。我便蹲在耕介的腳邊打盹。

太荒唐了!

我又走起來。踩著麥秸帽子的影子快步走著,如同要擊碎無聊的想像。好熱,好熱,太熱了!

那天晚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了騷擾電話。一晚上共打了十一次那種無言的電話。

開始三次是耕介的太太接的,接下來的兩次是耕介。之後的六次對方也默不作聲。但我馬上就知道是耕介了,還明白耕介也知道我是誰。我們沉默著,確認了好幾次對方的情形。我們珍惜那沉默,相互感受那令人懷念的空氣。

我一放下話筒,馬上又打過去,而耕介馬上就會接。我微笑著,我知道電話那端的耕介也再次笑了。

這要比之前的親吻和擁抱都更加誘惑。真是幾乎讓人瘋狂的誘惑。

那天還是黎明上的床,但我久違地睡了個好覺。什麼夢都沒做,睡得很熟、很舒服。

到了九月夏天也沒逝去。我特別討厭秋老虎,彷彿夏天仍在痛苦掙扎。

買了兩份薄荷果凍和白蘭瓜蛋糕,我去找冬彥。

「歡迎光臨!」

笑臉相迎的人卻不是冬彥。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冬彥的表哥,也就是那家店的主人悠然地說:「那傢伙上周做滿就不再做了,學校開學了。」

是啊,都已經九月了。

「你有事嗎?」

「啊,不,沒事。」我莫名地慌張起來,「前幾天實在給您添麻煩了。」

我道著謝把蛋糕盒從櫃檯上推過去。他笑了,很禮貌地說:「您別放在心上。」

出店門走了兩三步,我站住了。心中悸動不安,或許再也見不到冬彥了。這麼一想,心中的悸動愈加劇烈。那個時候我沒從懸崖上摔下去,就是因為有他。米色的圍裙,音像店二樓的榻榻米,硬邦邦的語氣,黝黑的笑臉,還有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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