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眠 四

當然,我並非每天都只想著耕介而活。我很中意阿徹這個可愛的男友,只是會不經意間猛然想起耕介的事。

然而每當電話響起,我便會嚇得一哆嗦,這讓我煩躁不安。我忽然發現,最近不經意地回憶起耕介的次數陡然增加。每次回憶起他,我一定感覺自己變得空空蕩蕩。雖然只是一瞬間,心情的谷底卻出現了黑洞。我不敢直視那個陰森深邃的洞,孤單得瑟瑟發抖。

今年夏天真熱。而且我今年怎麼都無法適應夏天。但晚上要好很多,水田四周蛙鳴不斷,蛙聲讓空氣冷卻下來。就如同白天知了叫個不停,讓即便沒有它都燥熱的空氣愈加燥熱。

必然地,我開始在夜間活動。吃完晚飯後大腦終於開始運作,可並非要做點什麼,不過是看看錄像帶,嘩啦嘩啦翻翻畢業論文的資料,烤個雜誌上登的點心,或者到陽台上看星星。做著這些卻也常待到三四點。

大四學生的暑假通常是找工作的季節。樸素的套裝,清爽的髮型,透明或淡粉的指甲油,裝在塑料盒中的大文件夾。但是我和梨花同這些東西都無緣。梨花畢業後要回和歌山相親結婚,這在大一就定了,而我是去叔叔開的律師事務所幫忙。所以我們的暑假都很輕鬆。

「能名正言順地看色情電影啦。」我說。今天是阿徹的生日。

「真舒服啊!」

手裡拿著第三杯啤酒,阿徹眯著眼睛仰望夜空,哼著跑了調的歌。

「星星墜落的夜晚,和你兩個人。」

眺望著啤酒花園裡成排的漂亮紅燈籠,我想起小時候經常在這樣的樓頂玩。那裡有一種投十元就會動的搖搖車,還賣猴子和八哥之類的,我很喜歡跟媽媽去的百貨商場。

「喂,雛子!」

「嗯?」

「那次,為什麼叫我去聚會?」

「那次?」

我把一顆蠶豆放進嘴裡。

「你親吻送報生的那次。」

「啊,那次。」

我說因為我和耕介都特別喜歡來送報紙和來收錢的你。這不是謊話,我們倆都喜歡阿徹那種有點不良少年的感覺。

我覺得世上有三種人。善良的人、壞人,還有這兩者都不是的人。兩者都不是的人一邊瘋狂地憧憬著善,又無可奈何地為惡吸引,結果這類人既沒成為好人,也沒成為壞人,一生憧憬著善又被惡吸引,兩者皆非地活一輩子。

「喜歡我什麼地方?」阿徹問。他靈巧地吃著蠶豆。

「喜歡你明明是送報的少年,卻不清清爽爽。」

我像嚼口香糖一樣嚼著蠶豆皮說。

「喜歡你從來不說什麼『可以啊』,還有『謝謝您一直關照』之類的話。」

喜歡你偶爾戴著品位低俗的金色領帶,喜歡你的指甲沒有被墨水弄髒。

阿徹哼了一聲。但重要的不是這些,是因為阿徹是在我們一起生活後開始送報紙的,他是我們這半年唯一的見證人。

「今晚可以在你家過夜吧?」阿徹忽然說,「你不能把這麼可愛的高中生扔在這種地方吧。」

「這比留宿可愛的高中生罪名輕吧。」

「我十八歲了啊!」阿徹大聲說,「所謂的十八歲,煙酒都還被禁止,卻只可以做愛,這可是國家都允許的年齡哪!」

只有做愛可以?!我笑了,阿徹很善良。

「沒辦法。今晚要不要在國家的名義下做愛呢?」

「太棒了!」

阿徹說,他那健康的臉莞爾一笑。

茶、晒乾的海鮮、裝在保鮮盒裡的筑前煮 、燉茄子,梨花抱著好多東西在我拿到駕照那天回來了。

我早上早早起床,坐電車轉乘公交車去考場,檢查完視力後答了一百道題。等了四十分鐘才知道通過,照完照片又等了一個小時,最後終於拿到了駕照。

梨花站在門口嘟著臉說:「你太慢了。」

「是你突然來的啊。」

我邊開門邊說,梨花一副很不服氣的表情。「我不是說兩周後回來嗎?」

「叔叔阿姨都很好。」她說。小狗生寶寶了,高中的學長結婚了,車站前的拉麵店倒閉了……她一點一點彙報著。

我沖好剛接過來的糙米茶,說著「哎、哦」點頭,梨花感覺沒有精神。

「好無聊啊。」

我打開保鮮盒的盒蓋放到桌上,喝了一口熱茶。

「聽說小洋十月生孩子,肚子好大,連名字都定好了。」

梨花說到這兒停下了。

「喂,小雛!」

我要不要也在這邊找工作呢?她說。嚇了我一跳。

「可是就算要找工作也……」暑假也結束了,現在開始準備會很辛苦。

「鄉下好憋屈啊!」梨花說。

「僅僅兩周時間,附近的事情就全知道了。誰家的老奶奶住院了,誰家的夫婦離婚了。就連小洋還沒出生的孩子,我都知道名字。」說著,梨花傷心地笑了。

「我明白。」

我雖然明白,但聽梨花說這些覺得好寂寞。我希望梨花就做梨花自己,愛上那份憋屈。這種想法的傲慢,讓我自己都無所適從。

「喂,去吃飯吧?」我故作歡快地邀請她。

讓梨花等在外面,我順便去了管理員大嬸那兒。

「這是一點心意,我媽讓人捎來的。」

我大聲說著,把茶和筑前煮塞到大嬸手裡。

「哎呀,太不好意思了。」大嬸更大聲地說道,「進來坐會兒吧。」

「我現在要出去。」拒絕了大嬸,她的臉上滿是失望。不知為何我覺得她很可憐,便說:「要不等我回來再過來吧。」說完(其實說的一瞬間我就後悔了),大嬸開心地笑了,說:「雛子你真是個好孩子啊,你媽有你這樣的女兒可真幸福!」

梨花靠電線杆站著。

「被蚊子咬了哦。」

望著噘著嘴的梨花,我想我媽也一定像剛才的大嬸一樣想——雛子要是也像梨花這樣乖巧懂事就好了。

夜幕初降,空氣呈現出淡墨色。

「對不起,對不起,你想吃什麼?」

我說著,心裡覺得悲哀又覺得可笑,匪夷所思。

我夢到了耕介。在夢裡我們面對面坐著,什麼都沒說,卻覺得那麼舒服。睜開眼睛,我想,這回輪到耕介了。

耕介曾對我說:「今天,我夢到雛子了。」「在夢裡,我擁抱雛子了。」我想過夢要是變成現實的話會很有趣。那便是我們的開始。

「這回輪到耕介了。」

我裹在床單里說。一剎那,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e here. And make it real.

總之都是因為睡眠不足,我邊刷牙邊想。因為累才會做那樣的夢,因為累才會哭。

我知道睡眠不足的原因,都賴那之後經常跑來的白蛇。蛇纏繞著我的身體,慢慢收緊。因此我養成了習慣,在床頭柜上放條毛巾再睡,在蛇離去後把深深的恐懼和莫名的悲傷輕輕擦拭掉。

「你是不是有點憔悴?」

來接我的阿徹說。今天我們要租車去兜風。

「好像是苦夏。」

我這麼一說,阿徹很認真地一臉擔心。

「那中午吃鰻魚吧。」

我好喜歡阿徹這種邏輯性。

坐在摩托車後面,緊貼著阿徹的後背。開音像店的表兄不用的黑色頭盔已經適應我的頭蓋骨,我也漸漸領悟了拐彎時身體如何傾斜。看著自己漸漸成為阿徹的女友,是件很開心的事。

響起道閘的噹噹聲,總覺得這聲音會讓腦袋變笨,一種傻瓜般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的聲音。我好想詛咒這半天都不打開的鐵道閘,摩托車停下來便酷熱嘈雜、帶著震動,不舒服的事太多了。

眼前站著個年輕女人。她並沒有拎著購物筐或系著圍裙,但我看一眼背影就知道她是主婦。為保險起見,我看了眼她的左手,果然,無名指上確實帶著那個。主婦身上飄蕩著主婦的氣息,不是那種家庭婦女或生活氣息濃厚的感覺,而是某種更妖艷更嫵媚的東西。就眼前這個人來說,比如她束起頭髮的脖頸,隨意趿拉著涼鞋的腳踝。

鐵道口的道閘打開了,摩托車低吼著緩緩經過她身旁。鐵軌上反射著陽光,好刺眼。

那個瞬間,我發現腦海中滿滿的都是某種感情。不透明、含混不清、無法承受,而且很頑固、很強烈。我想那是嫉妒。我嫉妒那個女人,嫉妒她的脖頸還有她的腳踝。

我讓摩托車停下。

「怎麼了?」阿徹摘下頭盔,問,「不舒服嗎?」

「累了。」我老實地說,「對不起,今天不能去兜風了。」

我把摘下的頭盔強行塞進阿徹懷裡,跑進眼前最近的咖啡店。這家店位於麵包房的二樓,香氣漫溢。點了杯香蕉汁,我嘆了口氣。我知道了白蛇的真實身份。那條目光柔滑深邃、緊勒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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