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月一號

我不知道那些熱鬧的人們是怎樣的過年,我只在牛奶中加了一個雞子,雞子是昨天葦弟拿來的,一共二十個,昨天煨了七個茶滷蛋,剩下十三個,大約夠我兩星期吃。若吃午飯時,葦弟會來,則一定有兩個罐頭的希望。我真希望他來。

因為想到葦弟來,我便上單牌樓去買了四合糖,兩包點心,一簍橘子和蘋果,預備他來時給他吃。我斷定今天只有他才能來。

但午飯吃過了,葦弟卻沒來。

我一共寫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幾天葦弟買來的好紙好筆。

我想能接得幾個美麗的畫片,卻不能。連幾個最愛弄這個玩藝兒的姊姊們都把我這應得的一份兒忘了。不得畫片,不希罕,單單只忘了我,卻是可氣的事。不過自己從不曾給人拜過一次年,算了,這也是應該的。

晚飯還是我一人獨吃,我煩惱透了。

夜晚毓芳雲霖來了,還引來一個高個兒少年,我想他們才真算幸福;毓芳有雲霖愛她,她滿意,他也滿意。幸福不是在有愛人,是在兩人都無更大的慾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過日子。自然,有人將不屑於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人的,與我的毓芳無關。

毓芳是好人,因為她有雲霖,所以她「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她去年曾替瑪麗作過一次戀愛婚姻的介紹。她又希望我能同葦弟好,她一來便問葦弟。但她卻和雲霖及那高個兒把我給葦弟買的東西吃完了。

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從來我還沒有留心到。只以為一個男人的本行是會說話,會看眼色,會小心就夠了。今天我看了這高個兒,才懂得男人是另鑄有一種高貴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面前的雲霖顯得多麼委瑣,多麼呆拙……我真要可憐雲霖,假使他知道他在這個人前所襯出的不幸時,他將怎樣傷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舉止。我更不知,當毓芳拿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時,會起一種什麼情感!

他,這生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髮,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丰儀來煽動你的心。比如,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態度遞過那隻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

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但我知道在這個社會裡面是不准許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衝動,我的慾望,無論這於人並沒有損害的事,我只得忍耐著,低下頭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能那樣毫無拘束的在我這兒談話,象是在一個很熟的朋友處,難道我能說他這是有意來捉弄一個膽小的人?我為要強迫地拒絕引誘,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愛慕的火爐的一角。兩隻不知羞慚的破爛拖鞋,也逼著我不準走到桌前的燈光處。我氣我自己:怎麼會那樣拘束,不會調皮的應對?平日看不起別人的交際,今天才知道自己是顯得又呆,又傻氣。唉,他一定以為我是一個鄉下才出來的姑娘了!

雲霖同毓芳兩人看見我木木的,以為我不歡喜這生人,常常去打斷他的話,不久帶著他走了。這個我也感激他們的好意嗎?我望著那一高兩矮的影子在樓下院子中消失時,我真不願再回到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聲音,和那人吃剩的餅屑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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