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靴子 香煙

正在下雨。

昏暗的辦公室里,日和子吃便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事實」。這幾天,這個問題一直佔據她的大腦。好久沒有這樣了。本以為早就學會了不去考慮「事實」。已經多年不用考慮任何事情,本以為這個壞毛病自己差不多都忘了。

現在想來,這是從初秋開始的,就是和逍三去逛公園義賣會那一天。和平時一樣,逍三很強勢。和平時一樣強勢,和平時一樣體貼。日和子笑著跟在後面,去了那個沒有摻雜任何語言的世界。她知道逍三隻會對老人、孩子和家人表現得體貼。

那裡在賣一種小貓小狗吃的草。小小的花盆裡擠滿了漂亮的綠色。

「買了吧。」

聽逍三這樣說,日和子問道:「為什麼?家裡既沒有貓也沒有狗,我不想要這盆草。」

逍三沒有聽,已經買下來了。

「我說了,不想要。」

日和子又說了一遍。逍三扭過頭,微笑著說:「給你。」

他把裝在塑料袋裡的花盆遞過來,就像給不聽話的小孩買點心。

「買了吧。」

逍三重複這句話時,是看到了一個腦袋上裝飾著羽毛的娃娃形存錢罐。

「別買了。髒兮兮的,樣子還挺嚇人。」

逍三還是買下了那個東西。日和子加快腳步,決定不再看任何東西。只要她看了什麼,逍三就會買。但他又接二連三地買了幾樣東西。帶小熊貼花的隔熱手套、沒用過的口紅。走在前面的日和子來不及阻止,也看不到他在買什麼。

逍三來到日和子身邊,把袋子遞給她,說:「這些夠了吧。」

也許就在這個時候,某個東西毀壞了。事後才想到,那就像火,應該是強烈的怒火。日和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本以為下一個瞬間自己會哭出來,但她笑了,一邊笑,一邊想自己為什麼如此悲傷,如此愚蠢。

「就算和我分手,阿逍肯定也沒問題。」這句話脫口而出,那時她心裡想,其實和我分手對阿逍來說是一種幸福。

原本他是好意……日和子嘆了口氣,便當一半都沒吃完。

「星期天和老公去散步了。」她說出了聲,「老公給我買了好多東西。」

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她想擠出微笑。這是兩個月前的事實,卻總感覺什麼地方不太對。儘管她心裡清楚,這樣想會失去逍三。

日和子承認逍三是個好人,也覺得好人逍三很在乎自己,卻總是深感寂寞。比如說,和真正觸摸逍三相比,觸摸他的衣服感覺更幸福;和逍三在場相比,更喜歡不在場的他。

「難道是失憶?」

上個月跟逍三說了這句話。那天晚上,逍三剛洗完澡出來,日和子注視著丈夫的裸體。他的身體在不停地膨脹,只有肌膚開始顯露歲月的痕迹。

「比如說,我能記住十九歲時的事情。」

日和子把睡衣拿到了更衣室。

「包括十五歲、二十五歲時的事情。就連四五歲時的往事,儘管是片斷,也還能記著。」

逍三一邊用浴巾擦身體一邊說:「好熱呀。」

他出了好多汗,雖然已是十月中旬,晚上相當涼了。

「可是,和你結婚前後的事情卻想不起來了。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是這個樣子?」

逍三的回答是「嗯」,隨後他手拿睡衣喘著粗氣向卧室走去,一路留下了濕腳印。

「好熱呀。」他又說了一遍,然後一頭倒在床上。

「你再好好擦擦。還有,不要直接倒在被子上。」

沒有應聲。逍三開始仰面躺著讀雜誌,他好像剛才把那雜誌拿到浴室里看了。

當然,作為事實確實還記著。記著朋友夫婦給自己介紹逍三那一天的情景、之後兩人第一次去吃飯的情景,還有看電影、打保齡球、去動物園、周末的小旅行等。

「然而,當時的真實感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日和子坐在床上自己這一側,俯視著陌生動物一樣的裸體。

「嗯。」逍三附和著,視線依然沖著雜誌,說道,「好冷呀。」

見日和子沒有回答,他坐起身穿上睡衣,隨後又躺到被子上。

日和子費了好大勁兒才從他身下拽出被子,邊給他蓋到身上邊問:「阿逍,你覺得這樣下去好嗎?」接著又問:「你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她不小心又忘了,不能連著提兩個問題。

逍三隻嗯了一聲就不作聲了,日和子不知如何是好,開始有些自暴自棄,脫口說出了實話。其實原本沒打算說。

「我覺得這樣不好。」

「知道了,」逍三回答道,「知道了。不要躺在被子上面,躺在被子下面行了吧。」

架子上堆的準備退貨的狗糧,牆上的掛曆,擺放著店員茶杯的辦公桌。牆壁很厚,在這間聽不到店內聲響的小屋子裡,日和子嘆了口氣。關於「事實」,怎樣才能和逍三達成共識呢?

門開了,一陣搬運摺疊好的紙箱的聲音,沙拉拉、吧嗒吧嗒。

是店長讓日和子先吃的,但她總感覺不好意思,因此低聲對眾人說道:「我先吃午飯了。」她不是正式員工,下班時間也比別人早。

「請吧請吧,你慢慢吃。」日置祐一說。他是由總公司錄用的,大約半年前開始在這個店工作,是這裡最年輕的店員。祐一把幾個紙箱立在牆邊,說:「總是下雨。」

「確實是。」日和子抬起頭,差點笑出來。連不太了解的年輕小夥子,都能這樣用語言溝通,可是……

「你好像心情不錯呀。」

或許察覺到日和子要發笑的樣子,祐一說。

「因為便當里有栗子飯。」

日和子說著,打開了面向停車場的後門。

便當盒裡裝的是栗子飯、炒菠菜、燉豬肉,再加上香橙。和昨晚的晚飯基本一樣。日和子合上飯盒的蓋子,大致包了一下就塞進包里。那些東西已經進了自己和逍三的胃,這種感覺怪怪的。

日置祐一正站在狹窄的屋檐下仰望著天空吸煙。他和日和子都戴著又結實又厚實的油布圍裙,胸口處印著一棵樹。

「看上去挺冷。」日和子寒暄道。

「是挺冷的。」對方應聲回答。

冷冷的空氣、安靜地無休止地落下的雨水的味道,還有香煙微甜的氣味。日和子不由得張大鼻孔低聲說:

「這味道真好聞。」

她驚呆了。她倒不是特別討厭吸煙,但從未想過會喜歡這種味道。逍三討厭吸煙,不管去餐館還是坐新幹線,理所當然地會選擇禁煙席位。

「你吸嗎?」

皺巴巴的盒子遞到眼前,日和子趕緊搖了搖頭。

「不吸。」

日和子不吸煙。一般人出於胡鬧心理或是裝酷,或出於好奇會去吸煙。大多數人遙遠記憶中的那根煙,她未曾吸過。

「不過,挺好聞的。」

她辯解似的又說了一遍。之所以感覺香煙親切,或許是因為父親曾經吸煙,也可能是十九歲時喜歡的男孩吸煙。這麼說來,二十五六歲時交往的男人(一起去溫泉的男人)也吸煙。

日和子意識到其實這和他們沒有關係,只是想起了和逍三相遇前的自己。

「看來雨不會停。本來今晚還有網球課呢。」日和子說。她開始學網球才剛剛一個月。

「今晚看來不行了,好幸運呀。」

日和子感覺很愉快。其實原本有些期盼,但她還是回答道:「啊,好幸運。」

選擇晚上的班是不想被太陽晒黑。一旦開始學才知道,即便是一個小時的只有中老年女性的初級班,晚上去逍三不在的地方也會心情愉悅。

眼前的停車場和身後的辦公室都沒有別人。兩人之間放著煙灰缸,形狀酷似拐杖上放著一個倒置的大禮帽。午休時間,根本不吸煙的日和子為什麼會站在這裡?祐一儘管有點奇怪,也沒有在言語和態度上表現出來。

日和子,你是對丈夫冷淡的那種類型吧?

她想起之前曾被祐一這樣說過。

不會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或者又哭又鬧吧?

聽祐一這樣問,她的回答是不會。

我的女朋友會。

儘管日和子笑著說太無聊了,內心深處還是有所觸動。

「無論別人怎麼想,我都不在乎。」

這句話像唱歌一樣帶著節奏從她嘴裡冒出來。

「什麼?」

「沒什麼。」

日和子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祐一。自己和站在眼前的小夥子年齡只差十五六歲,卻感覺有上百年的間隔。

不能說實話。這樣的事,這個小夥子以後也能體會到嗎?

「我想起來了。」

晚上,日和子對回家的逍三說。雨依然在下,逍三打傘姿勢不對,總把西裝的肩頭和褲腿弄得又濕又沉。

「不是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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