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宅小區

林常雄工作的運輸公司在一個住宅小區里,那一帶位於東京邊上,近十年來被迅速開發。公司有四輛卡車,包括老闆夫婦在內共有七名員工。以前公司在熱鬧的平民區,十五年前搬到了現在的地方。在平民區時常雄就為公司工作,是元老級司機。

常雄以前跑過長途,現在不再跑了。他的工作是每天從公司直接去工廠,把出口的機器部件裝上車,運送到本牧或大井的碼頭(每天都不同)。內容極其單調,他卻喜歡這份工作。

生產機器部件的工廠也位於住宅區,不過那裡是市中心的寧靜住宅區,綠樹成蔭,一到春天綠葉發芽時,甚至讓人感到氧氣濃度都變高了。那裡既有歷史悠久的日式傳統建築,也有反映主人嗜好的時髦氣派的新建房屋,看上去住在那裡的人都有進口汽車和愛犬。

常雄和妻子兩人生活在公司舊址的平民區公寓中,那套公寓位於商店街一角,破舊但舒適。老闆夫婦曾苦口婆心地勸常雄搬到方便上班的地方,但他堅持不搬。他喜歡那裡的生活。

另一方面,對部件工廠所在的幽靜住宅區,常雄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親切感和喜愛,待在那裡,他覺得內心寧靜而舒暢。

部件工廠包括老闆在內共有四名員工,長年有業務往來的常雄覺得那都是些易於交往的好人。隔音牆的縫隙中漏出的油味和機器運轉聲也讓他有種親切感。在白天優雅寧靜的住宅區中,那種親切感更加強烈。

常雄在午後到達工廠,把車停在車庫中,將裝好箱的貨物放到車上。車庫中一般開著收音機,音量較小,有時員工們在那裡吃便當。那兒有罐裝飲料的自動售貨機,常雄喜歡喝其中的葡萄味蘇打水。

這些員工中,常雄覺得和都倉最合得來。儘管沒有私人交情,但從兩人每天隨意的短短几句對話中,常雄能感到只有交往多年的人才能體會的那類理解和共鳴。

都倉和常雄一樣,都一直沒有換過工作,兩人可以說從少不經事起就已相識。常雄還記著多年前都倉結婚的情景。他沒見過都倉的妻子,不知道是個怎樣的女人,也不感興趣,只是清晰地記著那個年輕男子站在這車庫中,既害羞又興奮地告訴他「結婚了」。

裝好貨後,常雄在收據上籤了字,啟動了卡車,但他並不直接去目的地碼頭。這是他為自己留的娛樂時間,順便吃早已過點的午飯。

常雄有一個怪異的愛好。部件工廠附近有一所私立中學,常雄喜歡在放學時間眺望那些從校門魚貫而出的學生。主要看女孩,但男學生中也有些面目俊秀的,常雄更愛看這些男孩,這樣會給內心帶來更大的寧靜。

當然,他絕對只是在遠處觀望,不會上前搭話,也不會沉迷於性幻想中。他只是在放學時間去那裡,躲在與校門一路之隔,用花、裝飾物、變形的郵筒、橫寫的門牌、有椅子的門廊等裝飾得各有特色的房子的陰影里,或站在枝繁葉茂的街樹後面,遠遠地望上半小時左右。

這所中學和這裡的孩子們與常雄所知的截然不同。首先,校門口煞有介事地站著保安,這就讓人奇怪。在高牆的遮擋下,校園中傳來打網球的聲音和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這些彷彿不是現實。從那裡出來的初中生都顯得那麼稚嫩。據新聞和報紙講,最近的孩子忙於上補習班、參加各種考試、學習各種特長,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但在這裡,常雄看到的孩子好像滿臉洋溢著無比的幸福。看著看著,心裡會變得暖洋洋的,有時甚至會忘了吃手中的麵包,偶爾還有飄飄然的好心情。那個時候,他會閉上眼睛,傾聽著孩子們的聲音,全身心地體味這份溫暖。

雖然自認為沒做觸犯法律的事情,但他也知道,這是一種不可告人的愛好,所以並不把送貨卡車停在路邊,直接從車裡眺望孩子,而是小心地把印著醒目的公司名字的卡車停在遠處,盡量不被人察覺。

二樓卧室的窗邊,真理子抱起迷你雪納瑞,沖它說:「那人又在那兒了。」透過蕾絲窗帘,可以看到對面學校的網球場,向下看去,便能看到站在鄰居家門柱旁的男人的頭頂。

大約一個月前,真理子注意到這個每天在同一時間出現的男人。真理子在自己家中教鋼琴,給學生上課時,就把狗關在卧室里。那天下課後她去卧室把狗放出來,無意中看了一眼外面,發現那兒有個男人,個頭矮小,每天都穿著一件很舊的藍色上衣,從外表看像是個體力勞動者,站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真理子覺得他形跡可疑,本想報警,但還是沒有那樣做,因為那人並不走進門的內側。而且真理子發現,無論他感興趣的對象是什麼,都好像在道路對面那一側,而並非她和健去年剛買的外牆貼著瓷磚的小家(按房地產商的說法,這是建在安靜的黃金地段的公寓,由專業設計師設計)。

可能只是個變態,又或許有單純的內情。真理子這樣想。所謂單純的內情,比如說那個男人的孩子在那所中學上學,由於某些原因無法相見,只好從遠處默默地看著。雖然男人的年齡看上去不像父親,更像祖父,可誰又知道他是多大年紀時有的孩子呢。

這事對真理子來說無關緊要,現在還要考慮許多別的事情。

健有外遇了,這已毫無疑問。

而且在附近轉來轉去的可疑人物,並不只有那一個男人。忘了是什麼時候,有一次真理子正要帶狗去散步,發現一位老女人,正像今天那個男人一樣站在鄰居家門柱後面,好像藏在那裡似的。散步用了大約四十分鐘,可回家後,她發現老女人依然站在那兒。

「你好。」

她注意到真理子,戰戰兢兢地主動打招呼。她穿著和服,胸口寶貝似的抱著一個皺巴巴的紙袋。

「對不起,這、這是孫子讓我拿來的便當。」她語氣恭敬,不好意思似的說,「孫子忘拿了,打電話讓我在十二點十五分送過來,又說怕羞,堅決不讓我進校門。」

真理子內心震驚不已。

「可是……」

當時已經一點多了,午休時間早該結束了。那是一個晴朗而寒冷的冬日。

「可是,你最好還是送進學校,或者交給學校里某個工作人員。」

美代子勉強才說出這句話,其實她想說,你最好趕快回家,沒必要讓你孫子吃什麼便當,他肯定在食堂買麵包吃了。

老女人搖搖頭,不知所措地微笑著,說:

「那樣會被孫子批評的。」

真理子心中充滿了悲哀。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們超出了真理子的理解和想像。

「太可怕了。」真理子把狗放到地板上,說,「沒有一個是好人。」

發現健在外面有女人了。首先是內衣的緣故。以前健從抽屜中取內衣時,總是按真理子疊好的順序從上面拿,後來真理子注意到,在某些日子裡他會挑選較新的內衣,大多是周三這一天。還有圓珠筆。過完聖誕節後,健開始使用一種從未見過的圓珠筆,於是真理子確信自己的懷疑無誤。她認為健不會大意到在手機上留下蛛絲馬跡,但慎重起見還是查看了他的手機,結果發現兩條甜言蜜語的簡訊還沒來得及刪掉。

「真乖。」

真理子打開屋門,一邊把狗放到走廊上一邊說,這句話中包含著另外的意思:沒關係,沒關係,「爸爸」和「媽媽」不會分手的。

真理子覺得,只因丈夫有外遇就放棄婚姻生活,實在是愚蠢無比的行徑。

雖說如此,這還是讓真理子非常惱火,而且有種「又來了」的感覺。並不是說這是健的第二次外遇。在婚前,真理子曾一度和一位素未謀面的女子「奮戰」。

真理子和健是相親結婚,相親地點是當時大肆宣傳的剛開業的飯店。真理子是想吃那裡的法國大餐才去的,當時從未想過自己會真的結婚。之前有過幾次相親經歷,但沒出現過有魅力的男性,真理子早已不再抱有期望。

健是例外。真理子清楚地記著相親那天健氣喘吁吁的面孔,還有他的服裝和氣質。那一天(三月六日,連日子都還記著),健比約定時間晚到五分鐘,好像是跑著來的。她甚至還記著當時湧上心頭的難以置信的喜悅。

希望和這個人成為夫妻!

真理子當時就這樣想。不是因為那份只羅列著健的優點的簡歷,不是因為健的颯爽英姿,甚至也不是因為健長年打網球鍛造的健美身材,或許是由於他善良單純的性格吧。「剛見面就感覺非常親切。」這是真理子後來向朋友解釋時常說的話。

約會的次數愈來愈多,真理子的感覺也愈加強烈。健開朗體貼,讓真理子吃驚和感動的是,他是個連喝湯都能做到不出聲的男人。

但是,有一天她收到健的一封信。在這封八張信紙的長信中,到處都是修改液的痕迹,看來他頗費心思地選擇了措辭。健有女朋友,他在信中首先道歉,說自己有女友還做出了相親這樣出格的事(其實並非太出格),接著又寫道,由於被真理子的笑容、頗有見解的思維方式、很愉快地吃東西的樣子以及彬彬有禮的氣質吸引,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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