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或者在別人看來正在前進

好久沒有坐機場大巴了,長坂彌生兩天前打電話預約了座位。工作人員告訴她:「到機場一般需要一個半小時,不過有可能堵車,所以最好提前兩小時或兩個半小時出發。」彌生便預約了上午七點十五分的大巴。阿曼達乘坐的飛機是十點五分到,她覺得這個時間正好。

爭取四天的帶薪休假並不困難,彌生覺得只要工作業績好,公司會同意的。學生時代的房東的女兒要利用暑假來日本玩,在東京停留的日子,說好了要住在彌生家中。

那時才兩歲的阿曼達,現在已經十九歲了。

從新宿站西口發車的大巴空蕩蕩的,彌生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上,窗框反射著耀眼的陽光。

說實話,現在家裡的情況並不適合留宿外人。彌生嘆了口氣,輕輕揉了揉眼眶,感覺手指冰涼。

昨晚,丈夫把貓扔了。那是一隻胖嘟嘟的雜種母貓,已經上了年紀。彌生埋怨丈夫時,他把臉扭向一邊,那表情好像在說:把貓扔掉,受傷害的其實是他自己。他陰沉著臉轉過身,背對著彌生。

那隻貓原本是婆婆養的,由於婆婆住院,三周前開始寄養在家中。

母親住院,對丈夫肯定是個沉重打擊。被診斷為老年痴呆症的母親,儼然已成為四人病房裡的頭領。她總是穿著印有黃色向日葵的睡衣,頭戴假髮,坐在床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栗子羊羹。

「你扔到哪兒了?」彌生問。

「扔到了海里。」丈夫回答。

「哪兒的海?」

彌生再問時,丈夫不快地扔下一句:「哪兒都一樣。」

彌生想,說什麼把貓扔進大海,他肯定在撒謊。丈夫這個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這種事來。可她隨即又失去了自信。貓確實不見了,況且丈夫能做出什麼不能做出什麼,自己真的清楚嗎?

其實貓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彌生原本就不喜歡貓之類的動物。那隻婆婆起名為「小銀杏」的貓,對彌生和丈夫毫不親近。它總是在床上或剛洗好的衣服堆上擺出一副懶相,有時會用大得嚇人的沙啞聲音叫上十多分鐘。

「得出去找找。」

彌生當時這樣說。可是否真有那個打算,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

家中一片靜寂。

「你扔到哪兒了?」

彌生又問了一遍,可丈夫沒有回答。

高速公路上車輛稀少,大巴在飛速行駛。

「到得太早了。」

斜前方的座位上,一對情侶手拉著手說。

彌生從膝蓋上的包中取出信封,上面用藍色圓珠筆寫著收信人姓名,字很大,而且頗有特色,後面貼著薔薇花的封緘。她從中取出阿曼達的照片。只見過兩歲左右的阿曼達,這次幾乎和初次見面沒有兩樣,但彌生覺得肯定能馬上認出來。她把信封又放回包中,開始看窗外。

接到阿曼達母親的信後,彌生把情況告訴丈夫,他說:「為什麼非要留她住在家中?你為她訂旅店不是更好嗎?那孩子肯定覺得住旅店更隨便些。」

彌生想,或許丈夫是對的,但又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阿曼達的母親凱特毫不懷疑彌生會把女兒請到家中,正像十七年前她為彌生提供了兩年的住處一樣。

當然,彌生當時支付了絕不算便宜的住宿費,而且還是學生的她經常被拜託看家或幫忙看小孩。但她對凱特的委託無法置之不理。

「不就是四天嗎?」彌生毫不讓步,「你只有在晚上才會和她碰面。」

最後,彌生甚至說:

「這是關係到名譽的問題。」

關係到名譽的問題,確實如此。但是,彌生並不覺得丈夫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光線很耀眼。在道路拐彎處,能看到大海對面的摩天輪,彌生把胳膊抬到額頭上遮擋陽光。儘管自己很瘦,卻感覺手臂非常沉。或許舉的是左臂的緣故,她苦笑了一下。她左腕上戴著一塊高級手錶,和丈夫的是一對。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鑲鑽石的結婚戒指。

那是一顆碩大的鑽石,丈夫和彌生都認為這種東西肯定越大越好。野心,這正是人不斷向前發展的原動力,根本沒必要不好意思。

但是,丈夫把貓扔了。

彌生並不討厭丈夫,可以說現在依然深愛著他。丈夫年齡比她整整大出一輪,是位體格健壯、性格爽快的男人,在外面一般穿西服,在家裡喜歡穿夏威夷衫,手背上有長長的汗毛,彌生喜歡觸摸它們。他在只有母親的單親家庭中長大,一直是令母親引以為豪的兒子,也是讓彌生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的男人。

昨晚,彌生洗完澡後,發現丈夫正開著電腦工作,家中靜悄悄的。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丈夫背對著彌生,低聲說,「人的生活比貓更重要吧。」

但在彌生看來,那猶如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後背。貓的毛色很好,腳底涼冰冰的。

「是啊。」彌生回答道。自己對貓也厭煩了,沒有責備丈夫的資格。她在廚房做了奶茶,為丈夫端過去。

「還是早點睡吧。」彌生嘴上這樣說,卻不敢正視丈夫的眼睛。

「為什麼用這種表情看我?」

當丈夫再次問時,彌生不禁尖聲說:「我沒有看你。」

那時她開始後退。被丈夫抓住手腕時,她竟然感到丈夫非常恐怖。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那樣做。」

這是昨晚彌生和丈夫說的最後一句話。

以前,彌生覺得只要和丈夫在一起,什麼事情都能做到。也確實如此,不論是滑雪還是潛水,甚至包括觀看職業摔跤比賽,這些全都做到了。兩人還參加過市民大學的講座,丈夫聽西洋史,彌生聽東洋史。

這種「不明白」的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萌芽的?彌生已經想不起來了。

半年前,彌生遇到了一位非常有魅力的男人。那人是她的同事,比她小一歲。兩人一起吃過幾次飯,喝過酒。但僅此而已。兩人在一起時很快活,聊些兒時的往事,還有交往過的男人或女人。彌生感覺這很危險,好像自己對丈夫不貞,所以她提出:

「今後我們不要這樣見面了。」

男人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真沒想到你會這樣說。當然我無所謂,因為我對你並沒抱什麼企圖。」

一想起那個時候的事,彌生仍會又懊惱又悲哀。她惱火的並不是說出那種話的男人,而是被別人那樣說的自己。

但估計在那之前,和丈夫之間就已產生裂隙。吵過很多次,和解過很多次,但沒有一件事情得到解決。現在彌生也明白了,可悲的並不是口角,而是和解。

沒關係,肯定能撐過去的。

彌生把頭靠在座位上,眼睛盯著車頂想。不也一直這樣過來了嗎?一直在前進,或者在別人看來正在前進。

大巴比預定時間早到機場一個小時。彌生瞄了一眼拿著行李的人們,一身輕鬆地走進了機場中心大樓。裡面的冷氣開得讓人打哆嗦。彌生繞過擠滿人的登機手續辦理處,走進最先映入眼中的咖啡店。

聽說十九歲的阿曼達正在大學攻讀物理,上高中的時候,作為交換留學生曾來過岐阜,但好像不太會講日語。

十九歲,彌生感覺好像是昨天的事。當時自己是個經濟學專業的學生,正和一位打工時認識的同歲男孩交往。他的姓是小林。小林想早點結婚,時常把彌生邀請到家中,希望她能和老媽一起站在廚房裡。小林是個好孩子,彌生髮自內心地這樣想。走在人群中時,他總是要保護彌生似的,用手摟著她的背。他喜歡的食物是蒸蛋羹。

「想吃什麼?」

彌生每次這樣問,他總是回答:「蒸蛋羹。」

還有成美。成美是高中就認識的好朋友,兩人一起打了耳洞,晚上一起在外面玩,甚至連內衣都一樣。成美不管去哪兒總帶著相機,專門拍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像人們的耳垂或腳腕。她說過想當攝影家,但最後成了化妝品銷售小姐。

大學畢業後,彌生在英國讀了兩年研究生,回國後參加工作,遇到了現在的丈夫。丈夫是個性格爽朗的男人,至少在彌生看來是這樣。他曾用熊一般粗壯的胳膊,緊緊摟抱著彌生。

不用說,丈夫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朋友、親人和女人。

剛結婚的時候,有個姓荷村的女人經常打來電話,哭哭啼啼地說,和他結婚的本應是自己。丈夫的解釋是:「那是以前的女人,已經分手了。」於是彌生對那女人說:「你來家中玩吧,我想見見你。」

女人沒有接受挑戰,從此再也不打電話了。

「真搞不懂你。」

那時彌生曾這樣對丈夫說。

「為什麼要全弄懂呢?」

丈夫用堪稱穩重的語氣回答。

前進,或者在別人看來正在前進。

在公司,彌生和丈夫都有相當不錯的地位和報酬,在郊區有房有車,沒有孩子,沒有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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