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巴茲爾最後一次睡著時,曾決心要早點醒來,以防馬克羅里可能會闖進來。但當他睜開眼睛時,便意識到自己失敗了。天色仍然尚早:事實上,淡淡的月光仍然斑斑點點地灑在屋裡。那為什麼又恐懼得寒心?他用床單蓋住自己的下身,好像他的父母正站在他的床邊一樣。

多蘿茜醒來時,被壓得像散了架似的。不是承受著一個重物嗎?不過,她對巴茲爾笑了笑。

笑容還蕩漾在臉上,多蘿茜又閉上了眼睛。她不必著急,因為這張床算是她的,她可以在上面再睡一會兒。

她完全醒過來時,也條件反射地感到恐懼。當她一把抓住床單蓋住她的胸脯時,床單發出嘶嘶的響聲。

「電話!」不知是哪個喊出這兩個字,喊聲在另一個人心裡產生了恐懼的迴響;鈴聲響著,響徹這座死一般的房子,響著。

鈴聲戛然而止,搞不清到底是對方擱下不打了呢,還是有人接了電話。

為了逃離這張使人戀戀不捨的床,巴茲爾用了很大的力氣,扯得他那兩隻圓傢伙十分疼痛。他差不多是倉皇逃進了另一間房裡,風吹過他光裸的身子使他很氣惱。誰也不能說沒有責任;然而,他也許本能地會把責任歸咎於多蘿茜。

或者因為精疲力竭,或者因為慾望得到了滿足,多蘿茜的反應要來得慢些。在把邪惡的念頭永遠遮掩在習俗之中以前,她也許長期沉溺在自己的更為骯髒的思想中。她躺在那裡,緊緊抱住那堆在晨光熹微中顯得灰不溜秋的床單和羊毛氈。當那因為電話而引起的恐懼感慢慢消退以後,她才把它們丟開。她順著鼻子尖看了一眼自己暴露在外、隱約可辨的四肢。這些肢體變成了休伯特更為模糊的聲音:你如此瘋狂地保護自己的身子,同時又委身於別人。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倏地翻身下床。先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冷峻的光線越來越亮,她無法遮掩面頰上令人傷心的壓痕。在拖鞋聲音到達她的房門以前,她還來得及用衣服嚴嚴地遮蓋住她全身的雞皮疙瘩和抖動的肌肉。

「進來呀!」 公爵夫人用一種很自然的語調喊道。她突然低頭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的頭髮亂得不成樣子;她覺得人們可以看到她的心在裹得很緊的睡衣下面怦怦地跳動。

馬克羅里太太真可以成為傳遞噩耗的妙手:態度直率,語言精確(夾著一些蘇格蘭腔),正直誠懇,以確保與這位她即將使之受驚嚇又將加以安慰的聽者之間建立一種令人崇敬的關係。可是,這位信使未能拋棄她滿嘴的穢語;她應有的感情被客觀的理智抑制著,以致她的眼睛像患甲亢病般地鼓了出來。

「他們打電話來!」她開始說,但話頭馬上又卡住了。

於事無補的是,巴茲爾爵士又從穿衣室走了進來,邊走邊整理他匆忙披上的那件睡衣上的帶子,用手掌撫平因睡覺而弄亂了的頭髮。在做這些無關輕重的事情時,這位大演員過人的注意力仍然沒有受到妨礙;他不想被人指責企圖奪取別人的發言權。

「他們打電話來!」那位報信人重新說起,「威勃德先生打電話來。」她自己改口說。

「你想跟我們說什麼呢,親愛的安妮?」

如果她沒有第二種文字的修養,拉薩貝娜夫人可能也會模仿起她朋友悲痛的語氣來。她憐惜地握著後者的兩隻手,安撫著說:「喂,好啦,別害怕。」 公爵夫人非常指望巴茲爾爵士給她翻譯一下,卻看出他不肯幫忙。而其實,他如果肯的話,對他們兩人中任何一個這都沒有多大關係。

對安妮·馬克羅里來說,就更沒有多大關係了:對於災難她已完全麻木了。「亨特太太,你的母親——死了,」她說,「昨天晚上。」報信人說得如此笨拙,而又肯定,講到後面口水都飛到公爵夫人身上來了。

巴茲爾爵士的眼睛濕潤了,但不是憂傷,而是懷疑。(多蘿茜認為她弟弟的表情顯得有點傻)「她怎麼死的?」他問得也夠傻乎乎的。

「我不知道。」馬克羅里太太啜泣著答道。

拉薩貝娜公爵夫人皺了皺眉頭,低垂下眼瞼,責備她兄弟的不老練;同時她自己臉上擺出一副悲哀相。「她也許在睡眠中安安靜靜地死去的,我想老年人都這樣死的。」

她無法阻止煩惱在心中升騰,她把它化作了喘氣。煩惱也罷,喘氣也罷,反正已激起了她朋友的悲痛。

「你們多悲傷啊!」馬克羅里太太哭著說。

為了遮掩自己因在母親之死中插有一手而產生的羞愧,也為了慶賀自己在別人心目中,也只有在別人心中而留下的清白無罪的印象,多蘿茜擁抱了這位可憐的婦人。「你心腸太好了!對你的同情我非常感激。」事實上,安妮·馬克羅里的純真足以使人感激得痛哭流涕。

多蘿茜的虛偽也激起了巴茲爾的蔑視(難道一個妄自尊大的女人,能僅靠基督教義的信仰而克服其虛偽嗎?),無論怎樣說,他有他自己的更重要的角色要扮演:做兒子的角色。

於是,巴茲爾爵士緊了緊小腿,開始大步走了起來,邊走邊跺腳(在寒冷的早晨,這樣做是可以原諒的),把雙手更深地插進睡衣的口袋。自從他們來到「庫傑里」以來,他偶然發現,這睡衣和體面的安妮·馬克羅里自己穿著的那件外衣一樣質地非常單薄。但這對他並沒有任何妨礙:他揚了揚眉毛,臉側對著窗口(窗子朝東,此刻太陽正從群山後面升起來),他開始發表他等待已久的演說。

「我想,每一個人都會同意,母親一生得到了她所期望的一切:美貌、財富、各方面的成功、忠誠的朋友,及其——朋友。我們如果要哀悼她,那就錯啦,對嗎?我感到,她在享盡天年以後,是不會因為死而後悔的,(如果他用了『過世』這樣的字眼,那一定會令人震驚不已的;而若不是多蘿茜,他可能也已經倒下了。)即使她當時已經意識到自己要死了。一個過慣享樂生活的人,到最後一刻會變得害怕起來,我想可能會有這種情況,但我希望母親不會那樣。」他看了一眼多蘿茜,無論欣賞與否,她一直待在那裡聽他講話。

她的悲哀已經乾涸了:也許拉薩貝娜夫人預先已做了這件她或許並不贊同的事情,或者說,因為馬克羅里太太在替他們哭泣。

安妮看來真的被感動了。「無論怎麼說,這對孩子們來說是太可怕了!」這時,她自己的六個孩子大多已經陸陸續續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在她背後稀稀拉拉地站成一排。

這種場面讓多蘿茜意識到,喪失親人有時也會成為一種奢侈的享受。她捏了她朋友一把,表示她本人對此決不欣賞。

巴茲爾爵士皺了皺眉;他還沒有講完話呢。「嗯,沒有人,甚至她最熱忱的崇拜者也不例外,能否認母親是個講究享受的人。要否定這點是徒勞的。我怎麼會忘記——我到達的那個夜晚——丁香花仙女。」笑聲恢複了他為之聞名的金嗓子,傳出一種與其說是辛酸的,還不如說是慷慨激昂的感情。

「可憐的媽媽,」多蘿茜開始用短促而尖細的笑聲或是咳嗽聲,哧哧地說,「孑然一人在那幢房子里同那些女人在一起!她們會如何欺騙她啊!幸虧她還能夠看到樂觀的一面。母親性格外露,很可能就因為這一點,她才能挨過了那麼些年。但她的孤獨是令人可憐的。」

馬克羅里太太在衣袋中找出一塊揉得很皺的紫紅色薄絹,擦了擦鼻涕。「我不了解她。」她說。她也許還想在心目中保持亨特太太在「庫傑里」的台階前下車時那種令人目眩的形象。

巴茲爾爵士字斟句酌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儘管她有不少過錯,她仍不失為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他不想看多蘿茜:「作為她的兒子,我感到很幸運。」

多蘿茜也不願看巴茲爾。此時,小牧場冷冷地散發著霧氣。她搓了搓自己的手背,瞥了一眼她那隻旅行鍾。「我們得把東西收拾起來了,」她對著房間里的人說,「不早點趕到那裡對不住威勃德先生。我能想像出他的悲痛:我的父母是他的摯友,只是碰巧又是他的委託人。」

由於她竟把他排除在親屬之外,巴茲爾大為光火:「對任何過了一定年齡的律師來說,死亡不過是另一種形式而已。我不會替威勃德擔憂;他草擬的遺囑實在太多了。」

馬克羅里太太突然回到現實之中,想起來說:「我該去給你們準備早餐了。」

巴茲爾壓低嗓門懇求說:「在這樣的早晨,就不必多費心了。」他望著她,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堆。

雖然安妮·馬克羅里是個事事認真的人,但她此時已沉浸在憂鬱的回顧和願望之中了。「沒有你,真不知道姑娘們要怎麼辦!還有那縫紉課!」

多蘿茜開始仔細地整理她那鱷魚皮箱:這是從爸媽那兒得來的禮物。「至少,每個人的夏衣都已做完了,我們不是還可以通信嗎?」當安妮後面跟著一幫孩子離去時,多蘿茜含含糊糊地提議。

時間取捨了他們的話題以及其他多餘的裝腔作勢。

巴茲爾爵士被氣氛的急轉直下弄得心灰意冷。他走進穿衣室,把自己的東西丟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