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冷嗎,護士?」

「是的,親愛的,天很冷,」曼胡德護士回答道,「或者說,這兒很冷。」

在公園塵沙更多的一頭,人們跺著腳,活動著身子,穿著正常情況下氣候很溫和的地方人們在天氣驟然變冷時臨時湊合的那種代用服裝。身上的衣服和飛舞的沙土,使那些散步者步履沉重,個個都像四五十歲的人了,但說不定其中的大多數人,到了夏天,脫了那些笨重的衣服,結果卻是強健有力的年輕人。

曼胡德護士慶幸自己穿著羊毛外套,衣服顏色粉紅,毛茸茸的,她穿起來有些臃腫,但沒有辦法,她該穿厚實些。

「床冷冰冰的。」亨特太太抱怨說。

「你會感到暖和的。你已經有了個暖水瓶,還穿上了外套和襪子。你的腳是暖的。」護士給剛午睡醒來、像蝦干一樣的病人翻了個身。

「啊,不是身子!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是不是個好夢?」

「不,不是個好夢。我睡在我的床上,我不知我丈夫在哪兒,也許他已經死了。不,比這還糟糕。孩子們還沒有出世,他把我孤零零地拋在『庫傑里』出走了——留下兩個孩子,巴茲爾和多蘿茜,他們是雙胞胎,是嗎?」

曼胡德護士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倘若她自己懷著的是雙胞胎又該怎麼辦呢?)

「在夢裡,他們是,」亨特太太說,「但真的是不是我可記不得了,他們是嗎,護士?」

「知道的應當是您,您生他們的。真是天曉得!」

「在夢裡,他們要求成為雙胞胎,我聽到他們在我肚子里呼喊——他們罵我,因為我阻止他們互相愛戀。」

曼胡德護士用力把椅子推在一邊,因為用力過猛,椅子翻倒了,幾乎打著這個老傢伙了。

「那不足為奇,」亨特太太記起來了,「那些無法相愛的人,常常會責備別人。我就經常這樣。我責備過艾爾弗雷德,這就是他為什麼必須離開,並把兩個討厭的孩子留給我的原因。你知道,這兩個孩子不是他的。」

「這我可從來沒聽說過。」

「噢,我從他那裡得到了這兩個孩子,但我使他們完全變成我自己的。這就是兩個孩子所怨恨的——已經在怨恨了——是他們為什麼要在我肚子里抗議的原因。」

「無論怎樣,根據您自己的說法,亨特太太,該責備的是您。」

「誰知道?」

亨特太太意識到她的話打動了護士的心,她的手開始撫摸起來,她用護士們常用的口吻問道:「你好嗎,護士?你似乎還好。」

「我很好。」懷孩子算不上什麼病。

「我的客人來了以後,我們倆都會感到好些的。」

「啊?您相信肯定有人來看您嗎?沒有人告訴過我。」

「他們沒告訴過你?這屋子裡有些女人只想著自己的事,從來不考慮在他們頭腦以外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曼胡德護士本不該再問了,但還是非常好奇地探問道:「您這位客人我認識嗎?」

「是威勃德太太,是她自己提出要來的,我可沒有想到她會來。」亨特太太說得十分肯定。

護士恢複了自信。她從來沒有見過威勃德太太,很想看看律師喜愛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甚至還建議說:「最好讓我把您打扮一下,讓您給客人留個最好的印象。」

「不,」亨特太太說,「威勃德太太是個很正派的女人。」

曼胡德護士更想快些看到這位太太了,所以當門鈴響起來時,她就一直跑到扶梯口,倚在欄杆上,好像希望在誠實遮掩一切瑕疵之前,能意外地發現一兩處秘密。

李普曼太太正在打開門,來人穿著一件若干年前時裝記者也許稱為「驢子黃」的衣服。曼胡德護士看出,威勃德太太屬於那種講究穿戴卻又不在這上面花費過多的女人。衣服是用來穿的,威勃德太太的服飾似乎說明了這一點,但並不是說她穿著就不講究。這身衣服正是所謂的「最佳款式」。衣服的質料,雖說不那麼吸引人,卻也一定花費了她不少私房錢。威勃德太太總的外表表明她是一位上層婦女:這又是一樁秘密。顯然,亨特太太所說的那種難以理解的「正派」,絕不是威勃德太太的貴婦人身份所決定的。因為亨特太太自己就是一個貴婦人;亨特太太所謂的正派只是一種斷斷續續的、女人的見解而已。曼胡德護士覺得,有一點總比沒有要好得多。為了解開威勃德太太這個謎,她必須更好地觀察她。這位跟管家站在客廳里的律師夫人,除了大夫和牙醫不可迴避的注視和孩子們的兇狠目光外,也許還從來沒有被人這麼仔細地注視過。但曼胡德護士卻完全沒能達到目的:她好像被人叫去讚美一隻褐色的、有裂痕的花瓶,因為它是一件有價值的古董。而她所看到的,只是毫不新奇的外形和平平常常毫無生氣的褐黃色。看到後來,她感到悲傷起來,這個不可理喻的褐黃色傢伙使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說謊的人,一個騙子,一個未婚的母親,一個色情狂。

樓下李普曼太太對律師夫人說:「威勃德太太,您以前來過這兒,一定知道路吧?」

威勃德太太歪著頭,那副模樣表現出驚奇、好笑,可能還帶點冷嘲。「我當然知道怎麼走,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的,我知道怎麼走。」她知道管家希望聽到的就是這句話。

其實,威勃德太太倒喜歡能在這幢她早就熟悉的屋子裡自由活動。管家退下以後,在樓頂觀望的護士看到律師太太遲疑了一下,不知先開哪扇門,上哪個房間,因為她時間很緊迫。顯然,亨特太太提到的那種難以理解的正派在威勃德太太身上佔了上風,她開始用她那雙不那麼時新,但質地優良,可能是定做的鞋子,試探著走上樓梯。

護士感到有利的時機來到了,儘管有利的成分只是那麼一點兒。於是,她站了出來。「啊,威勃德太太,」她一邊大聲說道,一邊走下幾步,「要是您忘了路,我來給您帶路!」她朝站在下面的那張有些驚奇的臉笑了笑。「我是曼胡德護士,您以前不曾聽到過我的名字吧?」弗洛拉知道自己並不誠懇;這不正是你慣常的伎倆嗎?「可您不算是生人——您是威勃德先生的太太嘛。」說著,護士舉起一隻手,想掩住喉嚨里發出的咯咯笑聲。

「我不認識你,但從我丈夫那裡聽說過你。」威勃德太太用一種也許是因登扶梯而產生的喉音說道。

曼胡德護士心中納悶,她到底聽說過多少呢?夫妻之間的生活可能會平淡無奇,但那並不妨礙他們繪聲繪色地談論別人。所以當律師的妻子繼續登上樓梯時,護士的眼光盯得更緊,臉上依然掛著平時最甜蜜的笑容。

雖說,律師夫人的臉在上樓梯的大部分時間裡被一頂天鵝絨帽子的帽檐擋著(帽子的一邊夾著一隻倒置的、用灰硬的綢布做成的蘑菇狀帽結),可當她小心翼翼地到達樓梯頂時,曼胡德還是看到了她那擦過粉的皮膚。整個說來,沒有什麼可指摘的。如果說她的嘴是整治過的,那一定既不是以今天這種不合情理的自然方式,也不是以過去對待亨特傷痕那樣的方式進行的。威勃德太太的嘴是所謂的自然之物。為此,倘若不是因為心急或神經過敏而瞎擦亂抹香粉的話,那你也許就不會怪罪她臉上抹了粉。當來客走到樓梯頂時,曼胡德護士注意到她臉上有塊填滿了粉的麻點;靠近鼻子的地方長著雀斑,那上面也沾著粉。弗洛拉·曼胡德被威勃德太太的麻點吸引住了,這可是無法掩蓋的;至於那雀斑,這個苦惱的人竭力去遮掩它們的時候,暴露出了她誠實正派的一些小瑕疵。這使曼胡德護士對她變得熱情了起來:她希望威勃德太太,儘管臉上長著偽裝得不妙的雀斑,可以與貝蒂·亨特相匹敵。貝蒂已決計不做任何修飾打扮。

「真難!」為了打破沉默,這個消瘦而整潔的女人喃喃地說。

有一會兒她也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容光煥發的美貌護士,好像在注視著她自己年輕時值得懷戀的早晨。隨後由於她們兩人誰也沒有什麼話可說或有什麼事可做了,威勃德太太便默默地跟著曼胡德護士朝過道走去。

亨特太太清了一下自己的喉嚨——這個動作不僅僅暗示喉里有痰,也提高了幾乎沉在枕頭裡的嗓音。「想得真妙,」她說,「拉爾——到這裡來看我。」儘管嘴上這麼說,這老東西卻朝相反的方向望著。

「不只是這個意思,亨特太太。」威勃德太太晃了一下腦袋,從那翅形的綢帽結中發出一種像飾針羽毛晃動的聲音說,「我想來感謝您送給我的禮物的。」她的臉唰地紅了,也許是因為她此刻沒有佩戴那禮物的緣故,「信難以充分表達我的謝意,而且常常會在郵寄時遺失。」她垂頭望著,聲音更親切些,「您說呢?」

亨特太太睜開眼睛。「呃,我有時能看得很清楚,比如今天。但看不太遠。你在那裡就好像沉在水下,到這兒來,坐在這小椅子上,靠近我身邊坐吧。」

客人順從地走過去,護士忙把椅子拉到床邊。雖然自己被排斥在一旁,護士卻一點也不生氣: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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