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巴茲爾非常小心地開著車,四周儘是混凝土攪拌機、帶拖掛的貨車、裝載得不平衡的菜車以及五顏六色的霍頓轎車。一出城,車道無限伸展,反覆出沒在高坡低地之間。沿途是一排排同樣的紅色別墅和同樣千篇一律的一家家小商店。典賣舊車的人別出心裁地將車子排列在旌旗招展的車篷下,使行車更為艱難。不過公路上主要的顏色仍是醬灰色的。

巴茲爾直挺挺地坐著開車。姐弟倆還沒有適應自己曾經想得到的這種情況。他們已成功地迫使阿諾德·威勃德違心地安排他們走訪「庫傑里」。

「他們不過是些普普通通、不聲不響的人呀。」律師極力想打消他們的念頭。

可這與多蘿茜的是非觀念相抵觸。「我們又不是狂熱的怪物,難道還怕我們去攪亂他們寧靜的生活?再說,」她打起澳大利亞腔調問道,「『庫傑里』不是我們的老家嗎?」

事情就這麼定了。鑒於母親今後的安排業已料理停當,這樣做無疑是一種消磨時間的辦法。車繼續向北行駛。多蘿茜心滿意足地將身子縮了起來。是學她弟弟的樣子嗎?巴茲爾這麼彆扭地挺著身子開車,準會撞到人行道上去的。通常,她喜歡由陌生人開車,認識的司機往往會使她緊張起來。當然,這並不包括那個她提到時仍稱為丈夫的男人:只要休伯特開車,那即使正前方突然冒出一堵牆,她也無所謂。

現在,姐弟倆駕著車子,名義上有著明確的目的,實際上是在這塵土飛揚、地圖上命名為帕拉馬塔的公路上回首往事。車兩旁儘是些看熱鬧的人:一夥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抬著一台乾燥機,汗流浹背地走著;面色黝黑的婦女斜眼望著他們。這一對男女,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開著這輛不太體面的轎車,東斜西彎地亂竄。至少從感情上說,周圍的事物一切如故:高高的罌粟仍微微低垂著,像是在向那些把它們視為最可惡的東西的人致歉。

一個岔路口上,一輛貨車為避免與一輛牛奶車相撞,車頭急轉時貨物灑了一地:一袋袋麵粉由於事先沒縛牢或由於落地時的衝撞,灑落在灰濛濛的地上,一片狼藉。一個高個子的年輕警察正在詳細地記錄這場只是沒流血的事故。

多蘿茜在一旁笑開了。

「什麼東西那麼好笑?」身為司機的巴茲爾有點火了。

「沒什麼。」多蘿茜應道,可還是止不住地笑,「實際上,我正想起那個女人——極樂村那個什麼護士長——我們去那天見到的。」

「一個結結實實、令人尊敬的女人。」巴茲爾比多蘿茜高明,沒笑出聲來,只是微微一笑。

「令人尊敬——對——我同意這樣的說法!我太感激她了!」多蘿茜忍了又忍,可還是笑個不止。她忽然看見前面路上灑著一層麵粉,想像中她彷彿看見一雙染白的鞋子被從腳踝上輾斷下來,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直到巴茲爾駛過那段路面,她才鬆了一口氣。

巴茲爾也同樣有點心神不安。「說正經的,多蘿茜,阿斯皮登護士長熱心關懷,堪稱『熱心』的化身。」多蘿茜禁不住又咯咯一笑,「沒有理由認為母親在極樂村不會過得不開心。」

「她年輕時,是個聰明的女人,而實際上現在仍然是通情達理的。」

「可她最愛別人奉承她。」

「我們不都知道嘛!而她也有人捧她。母親就是在自己的奴隸中製造他們刻意追求的恭維。」

巴茲爾開著車。工廠消失了,商店和住房也漸漸稀少,只有幾處可憐巴巴的風景。他乾咳了幾聲,想以此來消除心中的疑慮:樹木似乎只有在燈光照射下才顯得像是真的。到了「庫傑里」後,他也許會重新發現真實的東西——如果他還有足夠的精力來對付那麼大一個舞台。

「我覺得我最怕的,」他的話頗有預見性,因為此刻路上出現了幾處險要的彎道,「就是我們車子停下來時看到的那些沿平台坐著的人——護士長後來才出來哄他們。面對那樣的觀眾,我才不表演呢。你就是把渾身解數使出來,他們也不會有半點反應。」

「他們都上了年紀啦,老年人往往反應遲鈍。」

「弄得我像個十足的外行。」

「母親會懂行的。」

「有那麼一個老女人——戴一副象牙手鐲,短髮上扎一根粉紅色的綢條,活像一個喜劇中的皇后。母親會討厭她的。她一定會把伊麗莎白·亨特的歌劇搞得一塌糊塗的。」

「母親不會知道的。她太過沉湎於自己的過去了。除了那張床,別的什麼都不復存在了。」

然而粗呢也許會遭腐蝕,一起遭到腐蝕的還有那叮噹作響的象牙手鐲、吱吱嘎嘎的患風濕的四肢、黏糊糊難以忘懷的手指,以及薄綢上的吻印,也都可能最終腐盡蝕絕的。

不管伊麗莎白·亨特發生什麼事,她的孩子已決意要抗拒腐蝕。

巴茲爾說:「那張大床的確是個問題。但願他們能設法將它放進屋裡去。」

「肯定會的。」

「要是他們放不進去,她准饒不了他們。」

「那位護士長很有辦法。」

「這我倒看不出來——除非用鋸子。」一個令人發笑的場景;所以他笑了起來。

「不用這麼粗魯。」多蘿茜提高了嗓門,嘶啞的聲音憤憤不平地說道,不是在責備那個不識好歹的弟弟,只是在為自己辯護。「公正,」聲音略微緩和了些,「總得有人先死去。沒有空位子,護士長是這麼說的。」

「是得有人先死去。」他附和道。

他邊開車邊說:「從今以後,阿諾德·威勃德會一輩子算計我們。」

「像老威勃德這種人,多年來為一家效勞、管理其家產,自以為非常廉潔正直,卻忘了這樣一個事實,即這個家庭的真正成員都是些具有七情六慾的活人。我看阿諾德只是我們自天而降來到他眼前時才領悟到這一點。他著實吃了一驚。」

多蘿茜注視著弟弟,希望他能看出她的為人稟性。打他們駛出城郊後,她就覺得年輕多了。

不過巴茲爾全神貫注地開著車,無暇品評自己的乘客。多蘿茜的矯揉造作使他很反感:每逢這時,他就知道她是在扮演一個生硬、貪婪、喧賓奪主的角色。他朝車上的反光鏡掃了一眼,想證實自己的判斷:無論是演員還是普通人,男人總比女人寬宏大量些。微風吹拂著他的頭髮,不過並沒有明顯損害他的形象(也許該給理查二世另一次嘗試)。

山坳里,檐板或纖維板小鎮的居民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務。熱情的店家毫無保留地將實用商品一一陳設在櫥窗內。建造在邊緣地帶的永久性住房都已瀕臨倒塌:肥沃的腐土上長著紛雜的灌木,多少使其必然的崩潰有所減緩。到這兒來的人不免會心生疑竇。那些灌木叢,儘管主人當時栽種時不過是為了儘儘義務,倒也長得鬱鬱蔥蔥。這裡那裡,樹榦下能看見破舊的黑傘,單獨或湊在一起。有時黑傘微微一動,然後慢慢地移動起來,慢慢地向著側面。幾把舊傘架正滾進石楠和杜鵑花叢之中,一部分鋁骨架還撐著。鋁骨架已變得很方便拆開,用作拐杖。

巴茲爾在一家商店前停下車。一道牆上塗著一塊已褪了色的藍色廣告,推銷某種違禁品。巴茲爾什麼也沒解釋,就下車走了。多蘿茜也沒多問。她正在失魂落魄地尋找某個臉孔或物件來驗證自己。當巴茲爾關上車門時,一個身穿緊身褲的男孩蹣跚而過,身後跟隨著一隻長腿的小花狗。多蘿茜想對那男孩笑笑,但她的笑容一定顯得蒼老而茫然。不管怎麼說,男孩對這兩個陌生人根本不予理睬。巴茲爾走進店去,多蘿茜獨自一個人,胳膊上一陣陣地泛起雞皮疙瘩。她周圍是那麼靜,除了男孩離去時皮帶抽打的聲音以及一隻山鳥在高空中振翅飛翔以外,一切都像凝固了似的。有什麼東西在躲避她。她自我安慰說:「到了『庫傑里』,情況就會有所改變的。」

巴茲爾回來時拿著兩塊餅。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個雙手按在童年象徵上的人,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哦,巴茲爾——你不會吃這種東西吧!」她以大姐的口吻,柔聲細氣地說道。

「那吃什麼?」陽光透過美國梧桐葉,照亮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話語。

他遞給她一塊。「哦,真是的!」她不得不接,同時那餡餅又油膩又燙手,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巴茲爾的嘴塞得滿滿的,她簡直不可理解,他為什麼竟會這麼快地恢複了孩子氣。一道乳白色的肉汁順著他的面頰淌了下來,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那時,他還是個小夥子,一個火車上汗流浹背的旅行推銷員。與現在相比,他身上只是少了件骯髒的風衣。

多蘿茜嘆了口氣:「唉,真要命!」她咬了一口討厭的油餅。

頓時,滿嘴是熱乎乎的馬糞紙、麵粉和豬油味。她本來看著這油餅就不順眼,現在更是厭惡之極。她彷彿咬了一口自己的肉,噁心得直想吐。

「老天有眼,這餅味道還不錯!」他說話時,餅屑一直濺到了汽車的擋風玻璃上。

「惡——心!」她趕緊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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