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是什麼?」曼胡德護士出於職業的關係,對洛蒂的反常行為十分反感,但又不忍心斥責她。別的不說,光她穿著的那身衣服、臉上的恐慌相,就夠你可憐的。

「亨特太太叫我去為她消遣消遣。」

「千萬別中午去。最好晚飯時去,要不,就是在她睡著時去。」

「她今天不想吃東西,所以讓我去為她跳舞。」

笑歸笑,但曼胡德護士可失去了耐心:「亨特太太又不是神仙,樣樣都精通。」

管家脫下帽子,好像立正似的站著,把那隻布滿頭屑的圓桶腦袋齊胸托在身體的右側。她的頭髮梳得更馬虎,原以為不會有人看見,頭髮高高盤起,塞在一頂款式古老的帽子下;一綹沾滿污垢的頭髮直挺挺地粘在她那漂亮得出奇的小耳朵根上。

「做什麼得由我決定。」護士說,彷彿真的相信自己從不會錯似的。她朝樓梯下走去。

洛蒂·李普曼拖拖沓沓地跟在她後面。如果舞鞋沒有使她走起路來像鴨子一樣,年紀和關節炎卻做到了。她心情不佳時,走起路來咚咚作響。今天下午,她那緊身短大衣上的蝴蝶結飄拂於喉嚨與胸膛之間,和那汗涔涔、裸露在牡蠣色棉緞衣外的脖子比起來,委實太枯萎了些。

「請在起居室里等一下。」曼胡德護士命令道,爾後,又禁不住稍稍發了點慈悲。「我說,親愛的,你可是自己要進去的。」她對自己的權威十分滿足,一時間竟抑制不住由此而激發出來的笑欲,便聽其自然了,她甚至飛快地擁抱了一下洛蒂,同時又裝成好像是屈尊賜恩。

「擠死我啦! 」

「唔?」由於弄不清這刺耳的聲音究竟是哀嘆呢,或僅僅是打趣,弗洛拉·曼胡德仍然自顧自地笑著。

洛蒂·李普曼發出尖叫的那兩片嘴唇翹得老高,差不多要觸到鼻孔了,同時,一條深紫色的曲線沿著下巴的方向逐漸暗淡下去。嘴唇和面頰上還沒有完全漲紅之處,皮膚看上去比抹了香粉還要白:她很可能撤了點麵粉。

護士哧哧地笑了好一陣,最後連自己也驚住了。

洛蒂·李普曼的目光似乎看穿了曼胡德內心的陰鬱,使其不安地蠕動起來。這孩子——如果她真的已經懷上的話,本身已經是場災難。倘若日後生他下來,又拿什麼來彌補給他帶來的不幸呢?

曼胡德以最嚴厲的口氣對李普曼說道:「你只能怪自己,洛蒂,誰讓你由她牽著鼻子走,愚弄你的。」

「她沒有愚弄誰,我就是這麼個人。」

「光看看這兩隻腳就夠啦!你還怎麼跳舞啊?」

洛蒂腳上浮腫的肌肉和扭曲的骨頭,使本來很有彈性、很合腳的舞鞋變得滿是褶皺,面目全非了。

「不管怎麼說,先坐下來。」曼胡德護士的口吻稍稍緩和了一些,「等我教訓教訓那頭老母牛,叫她別再叫你去蹦蹦跳跳、吵吵嚷嚷。」

洛蒂·李普曼遵從了。她被迫坐在化妝桌旁的凳子上,獨自一人等著,唯有鏡子與她做伴。

護士走進病人的房間時,只聽見床下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星期四爸爸不發病了 正好是日落時分 還有一彎新月 我忘了跟爸爸一起去 梅維斯和唐納德騙人 他們佯裝自己在樓上 因為唐納德的手指被咬破了 不是軟木塞子 手指後來發炎腐爛了 我告訴梅維斯該用力擠一下傷口 她就拿眼瞪我 她母親和唐納德的神氣似乎是我而不是一個病人咬了他那流血的手指……」

要是亨特太太不是一直在興奮地聽著,她看起來一定會形同死屍。曼胡德護士先是一怔,繼而意識到,這老東西是鬼魂附她身了。

「唉!」庫什太太長嘆一聲,從床底下爬了出來,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她衣服沒用黑線縫著的地方露出了淡灰色。她是個個頭矮小、十分精明的女人。似乎個子較小的女人更甘心受貝蒂·亨特的奴役。

「哼,我不懂。」曼胡德護士這回是真的搞糊塗了。「要你上午來,庫什太太,不是嗎?誰讓你下午來的?」

「她叫我留在這兒的。」

「我的孩子們早上不是在這兒嗎?」

「沒法干我的活——裡面沒完沒了地談著。」庫什太太惡狠狠地瞪了曼胡德護士一眼,將露在外面的牙齒啜回原位。

「是我要她留下的,」亨特太太證實說,「讓她給我說些什麼,散散心。」

「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個。」庫什太太沖著目中無人的護士皺了皺眉。

「我的廚子呢?」亨特太太問,「我正等著她給我跳舞呢。」

病人的怪念頭,以及滿足她這些怪念頭的那些僕人,使曼胡德護士感到厭倦。不過,她還是竭力剋制自己。「您午飯怎麼啦,亨特太太?我知道您中午不肯吃東西。您還是設法吃一口的好,那樣,大家都會高興的。」

「嗯,我吃過了,難道不是嗎?是的,我吃了!他們把飯一把一把地塞進我的喉嚨。護士不在時就滿屋子地追我。一旦你落入他們的手心,他們將對你報復,那些比你大的孩子最可惡了。當年,莉蓮·紐特利要逃避的也正是這個。她飛快地跑啊跑,結果被謀殺在那些枯黃色的懸崖下——就在街的盡頭。他們發現她的屍骨與牡蠣貝殼混雜在一起。他們是這麼說的。我本人並不以為她是被害死的:是她的記憶害死了她。」

庫什太太十分傷感,揮舞著手中的抹布,把梳妝台上的一隻銀盤掃下地去。銀盤落地的鏗鏘聲觸動了曼胡德護士的神經,像是一陣大風吹進了金屬珠串成的門帘。

「如果您是這麼想的,」護士說,「那您最好還是午睡一下。」

「噢,我睡過了。我這輩子難道不是天天在睡覺?所以,我要庫什太太講些真實的事兒。」

「我也可以幫著講一些。」主動提出幫忙不是曼胡德護士平素的為人。

「以後我會要你講的,帕多太太,但不是現在。現在我要李普曼太太為我跳舞。」

於是,曼胡德護士便出去喊那位在起居室里準備登場的老丑角。

洛蒂·李普曼把鼻子湊近一隻小櫥。

「喂,你想幹什麼?亂翻別人的東西!」對曼胡德護士來說,這至少是一次恢複她已崩潰的自信心的機會。

洛蒂·李普曼說:「這衣服是她答應死後送給我的。只是,我看得出來,他們不會相信。那時,假如我來拿我的衣服,他們就會說我偷東西。」

「請人把她的話寫在紙上,親愛的。」曼胡德護士感到鼻子里一股苦澀味,「律師就是幹這一行的,保證債務得到償還,每個人在法律上說都清白無辜。」

「亨特太太可絕沒欠誰的債。」李普曼太太站在那裡,撫摸著那件衣服。這衣服的料子已不很堅牢了,隱隱約約地印著小圓圈。它色如月光,薄如輕紗,拿在手裡,沙沙瑟瑟地響。拿這樣的衣服送人,與其說是為了延長其使用壽命,倒不如說是為了替主人開脫穿破的罪責。

過去,弗洛拉·曼胡德心頭曾隱約地閃過一種超脫感,儘管只有一剎那的工夫——在夢中,她被趕出了那間令人毛骨悚然的紙板房,來到一個凝固的白夜中,她自己的白色粒子立即奇蹟般地忽然與之融為一體了。在夢中,她與科爾·帕多在一起,迎著音樂的激流遨遊。音樂流中,時常出現一些難以接受的浪潮,差不多把她卷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在那兒,她懂得了愛,懂得了美,懂得了滿足,也認識了死亡。如今,由於這瘋瘋癲癲的猶太女人,她又陷入了苦惱之中:被伊麗莎白·亨特衣櫥里一件奇異的襯衣的微光弄得煩惱不堪。像每個真正的澳大利亞人一樣,她仍然必須只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可她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已經放棄了和帕多在一起的最實實在在的一切:那包裹著他跳動著的心的肋骨;她的腹股溝里,精液流了出來,她裝出抹去的樣子,卻悄悄讓它在她手指上風乾。還有他倆的孩子:無論他們踢蹬得多凶,如何為生存而呼號,她一直留心不讓他們長成應該長成的模樣。

「別再揉弄這件發霉的舊襯衣了!」黏糊糊的手指使曼胡德護士感到疼痛不已。「我們最好還是進去,洛蒂,她在等你——跳舞。」

於是,她們走進亨特太太的房間。

「……我總是一個人暗中發誓,梅維斯不用髮夾是斷不能做到的。」庫什太太正在用一塊溫布抹著,怎麼也擦不去穿衣鏡上的一塊污點。

「李普曼太太來了,」曼胡德護士用她那最動聽的嗓音報告說,「為你跳舞來了,亨特太太。」

「知道了。」伊麗莎白·亨特回答說,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洛蒂·李普曼戴上她那頂絨毛已掉光了的破帽子,從胳肢窩裡伸出一根手杖,一晃一晃的,似乎在為自己招魂。那白堊似的臉朝著床上的人,或者更遠,可能非常遠的地方望著。為此,她最終將無法阻止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或肉身歸天,或手腳脫臼。彷彿聽到有一根鞭子在舞得呼呼作響,她的四肢驟然抽動起來;臉笑得像裂開的漆皮,而更可怕的還是那咬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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