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加思小姐說:「管家已經兩個星期沒來領工資了。」

護士們都遵照亨特太太原先的囑咐,每周按時來領工資,接待她們的都是海加思小姐。威勃德先生也許不願承認,由於違心地成了亨特姐弟「計畫」的幫凶,他一直在避免與莫里頓大道的接觸。他想,巴茲爾和多蘿茜在他辦公室中會面之後訪問過他們的母親,那一定沒有提起過有關她未來的打算。他想,如果提了,他們一定會驕傲地告訴他的。他感到寬慰的是,他們並沒有因為他不肯充當他們的密使而指責他。

他對秘書說:「我得去一趟,是的,我看必須去一趟。」他從海加思小姐手中接過兩隻準備交給李普曼太太的信封。

開門時,管家似乎與他一樣惶恐。真的,威勃德因卷進了一樁罪惡,良心不安,所以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問:「你把這個忘了吧?」

「錢是放不壞的,威勃德先生。」她噘著下唇接過信封,「這幾天我心裡一直不好受。」她掛下嘴角,同往常一樣,決心以最奇怪的表情使自己丑上加丑。

「有什麼叫你心裡不好受的啊?」

「唔,」她的目光顯然想在他的右肩上尋找焦點,「衣帽間的廁所。它不——該說『漏水』吧?」

「該說『沖』。可我們把它修好了啊。就算壞了,你也只需給管子工打個電話,這幾年都是他修的。他了解情況。」

律師向衣帽間走去,他一心想著反覆無常的馬桶,頓時輕鬆了許多。

「我給傑克遜先生打過電話,他來過了,現在馬桶又流得很好了。」她穿著拖鞋,跟在律師後面;由於腳痛,亨特太太允許她穿拖鞋。「對,又流水了,威勃德先生。」

廁所里黑洞洞的,他不得不打開電燈,與管家一起檢查便池。他拉了一下鐵鏈,發現馬桶沖洗得完全正常。他們像等待神諭似的繼續恭候了一會兒。

「唔,傑克遜修得很好。你不用難過了吧。」他非常開心地大笑起來。但立即又感到笑得太愚蠢了。「你付他現錢還是叫他把賬單送來?」他問。

「沒賬單,」李普曼太太垂下目光,盯著馬桶中緩緩下降的水位。「傑克遜先生說,這麼一點小事,他不能伸手要錢。他這個人很誠實。」她又說。

律師咂了一聲:他們總不能老是圍著便池伺候一個不再保護他們的神祇啊。

「威勃德先生——」李普曼太太也許要披露自己的真實心事了,「叫我心裡不好受的不只是馬桶。可怕的,可怕的是要把亨特太太送到養老院、修道院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去的打算,但我知道的不太確切。」

「養老院?這無論如何也不是我的打算!」他說著逃進客廳。管家緊追不捨。

逃是逃不脫的,但他或許能夠讓她安靜下來。「哪裡來的謠言?」他面對著她問道。

「我不知道。我想巴傑莉夫人——還有庫什太太——談起過這件事。」

「該死的搖唇鼓舌——誰說的!對亨特太太本人說過沒有?」

「我不太清楚,可是亨特太太有辦法知道。」

「如果她沒聽說,我希望不要再亂傳了。」律師曾經是正直的,這時,他以正直人的激烈態度在說話。

「是,威勃德先生。」李普曼太太一說完就走開了。

她走後,不太寧靜的房子卻來威脅他了。陽光漸漸從房間中退去,裡面的傢具已越積越多,堆在那兒睡大覺。沒有校準的時鐘不時地噹噹亂敲。比爾·亨特酷愛時鐘,在妻子的莫里頓大道和自己的「庫傑里」擺得到處都是。然而,那叮叮噹噹的鐘聲,對於阿諾德·威勃德來說,乃是最嚴厲的控訴:他部分地背叛了委託人的信賴。

他爬上樓梯,兩隻腳似乎一路發出不誠實的拍擊聲。胃中的不適使他的胃成為身上最受注意的部分。隔在他與下面客廳之間的圖案複雜的欄杆擦破了他的膝蓋,如果在平時,他一定會感到疼痛,可是現在卻幾乎毫無覺察。

走到樓梯口,他心想不知道將碰上哪個侍者:但願是曼胡德而不是德桑蒂。當然,還有亨特太太,無論是醒是睡,她都是叫他的痛苦無法排遣的因素。

曼胡德護士走出那間她們稱為「護士隱退室」的房間,她可能一直在等他。她已經換下制服,顯得不那麼可怕了:年輕女人穿的衣裙不能給她們提供多少遮掩,或者這是他此刻的看法。可是,曼胡德護士除了衣裙之外,還裹著一身咄咄逼人的神氣:她叉開雙腿,屹立不動,兩條腿富有咄咄逼人的青春活力,頗有些虛張聲勢的樣子,或者,像一幕啞劇中的男主角。他提醒自己,那不過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而已。

「晚上好,曼胡德護士!」他覺得自己強裝高興的聲音聽起來可憐巴巴的。

曼胡德護士清清嗓子:「……威勃德先生。」他就聽到這麼半句:她吞咽了問候的前面半句,更增添了空氣中的不祥預兆。

他必須記住,這姑娘不但性情乖戾,而且現在顯然正在氣頭上。「準備下班了嗎?」他不能不繼續強裝高興。

「如果德桑蒂護士記得她該馬上接班的話。她答應今晚早點來的。」曼胡德護士瞥了瞥手腕。「因為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病人好嗎?」威勃德先生不得不問。

「不壞,」護士隨口答道,「其實很好——總的說來很好。」

她盯住律師,含著一嘴罵人的話;或者,他相信,一嘴怒氣。

「她現在睡了。」這姑娘在圈他上當嗎?

「那我就不進去了。」

「進去,進去吧!她很喜歡您進去——常來常往,所以她說她永遠不會睡著。亨特太太喜歡永遠醒著——準備大吵大鬧。」曼胡德護士粗魯地哈哈大笑。

若非護士覺得需要再作弄他一會兒,他也許已硬著頭皮進去了;他現在也發覺她在逗弄他。

「威勃德先生,」他剛從她面前走過就聽見她問,「跟您說句話好嗎?」

要拒絕是不可能的,而且,她已經拉著他走進身後的房間了。那是一個他一直不肯進去的地方,一間存放濃縮的往事的貯藏室:那排嵌入牆壁的衣櫥中仍然掛著亨特太太的衣裙。(總有一天我要叫你大吃一驚,阿諾德,我要翻身下床,驅車出遊,所以,如果不貯存幾件可供挑選的衣服,叫我到時候穿什麼呢?據說,現在幾乎無論穿什麼扔在一旁的衣服,都很時髦。)一隻衣櫥半開半掩,一縷淡淡的霉臭味,一半來自陳舊的衣物,一半來自麝香,從陰暗的柜子中沖他冒出來。痛苦中,他感到那些衣櫥中的黑影,不像是一件件柔軟空洞的衣裙,而是一個個「老老實實」的人體。

即使他想讓自己的記憶在衣櫥中的衣物間翻尋,他也不會這麼輕率:曼胡德姑娘正陰鬱地盯著他呢。

「我想問問明白,」她煞有介事地低聲說,「李普曼太太是否讓你得到一個錯覺。許多外國人有時都很虛偽——尤其是猶太人。您別以為我和李普曼太太有什麼過不去——她的心腸很好——但好心腸並不能保證她不會冤枉人。威勃德先生,我可沒有扔什麼東西進衣帽間的馬桶。」

律師聽到自己傻乎乎地大笑起來。「我擔保李普曼太太根本沒有提出這樣的指責。」他甚至拍了拍姑娘的臂膀。

可是曼胡德護士仍然憂心忡忡。「我們既然談開了,還有一個問題,我也得提出來。」

威勃德先生又變得很不高興,出了一身汗。

她的眼睛變得迷茫、獃滯和濕潤了。「就是工作問題,」她說,「我考慮過多時了,我想辭掉。」

一次次的延緩,真叫律師不堪忍受。「那你就沒有考慮周到。」他急促不清地說,「我們沒有你行嗎,曼胡德護士?亨特太太不是最喜歡你嗎?我知道她最喜歡你了,你不能叫她失望啊。」懇切的含意使場面變得學生氣十足,很不合拍。不過若真那樣,倒也好。

「事實上,」她又像笑又像哭似的說,「我不知道自己真正希望什麼,我似乎不能控制自己。」

她想扯出她自己的另一個同樣令人不愉快的問題嗎?他不希望再有什麼了。

「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工作,應該給你一種安全感:優厚的工資、至少每天一餐豐盛的飯菜,」他沒有加上你無權享用的定語,「以及病人的讚賞和喜愛。」

「當您想做出自己的決定時,威勃德先生,誰的讚賞和喜愛都起不了作用。」這時的曼胡德說話氣鼓鼓的,使他聯想起那在高高的支撐架上氣鼓鼓的風向袋,所不同的是,這隻風向袋裡灌的是鬧鬧哄哄的聲音,掛在他們對面的一個廢棄的小機場上。「無論如何,當你們把亨特太太送到極樂村以後,我留在這兒對她又有什麼用呢?」

律師退到走廊上。「還沒有做出任何決定呢。就是說,我相信,沒有人主張強迫亨特太太去做任何違反她自己意願的事情。」絕望逼得他懵懵懂懂。「這又是李普曼太太的幻想嗎?」他問道,覺得自己在瘋狂地掙扎。

曼胡德護士通過腫脹的嘴唇和似乎閉塞的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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