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亨特太太又一次從被翻滾、被碾軋的睡谷底衝上柔軟的、比較平靜的浪峰時,覺得床腳那頭髮生了什麼——某種變化。遮住的燈光和一面鏡子使她視力模糊,只看見一條縮小的人影。

「德桑蒂護士——」她意識到了,「出了什麼事了?你沒跪在地上吧?」

護士吃了一驚;你見她披著紗巾的頭晃來晃去,像一朵白色的大——不是百合花——吊鐘花。「我掉了枚別針,我在找。」

「小心點。我記得有個小女孩——一定是紐特利家的孩子——她跪在一枚針上,針扎進了她的膝蓋,在皮肉中埋了好幾個星期。有一天,他們發現她膝蓋上有一個黑點,才用磁鐵吸了出來。」

護士說:「我失落的是安全別針,亨特太太。」隨即站立起來。

你不會相信什麼安全別針的遁詞。她當真不在為你祈禱?為你的那個靈魂,為你舒舒服服地死去而祈禱?真奇怪,竟有那麼多人認為死亡是輕輕鬆鬆的、毫無痛楚的。其實,死當是最高而又最難攀登的絕頂:這一點至關重要。

「您既然醒了,就讓我給您擦擦背脊吧。」護士把話題岔開。

「別去想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由於被當場揭穿,護士的回答有些局促:「我是為您的舒適著想。」

「那倒可以給我脫下假牙,我忘了脫了。說真的,來了那麼多客人——說不定隨時都會用到的。再說,我也不想在睡覺時弄丟了。」

護士取走假牙後回頭整理床鋪。這求生筏似的床鋪,似乎並不值得整理;但你看出她很喜歡做這件事情。德桑蒂護士剛才跪在床腳下,一定不是在為你,而是在為她自己祈禱。

那修女的頭巾來回擺動。它那麼鋒利,幾乎要割破你的皮膚,同時使你想起一種花卉。「植物學上叫『風鈴草』。」

「什麼東西?」

「當然是『吊鐘花』啰。」

「唔,是嗎?這花很美吧?」

「對我毫無吸引力,我喜歡更富貴艷麗的。」她笑了,「我的仇敵——還有一些朋友——曾說我孤芳自賞、自高自大,別的朋友和仇敵也這麼說。」

護士想說幾句親切而真實的話安慰亨特太太,其實大可不必。

「拉爾·威勃德挺喜歡叫植物的學名,好像可以因此撈到她所希望的高人一等的感覺似的。你難道不喜歡紅升麻屬植物嗎?那麼輕盈——嬌柔——而又可笑。它的俗名一定叫『山羊鬍子』。」亨特太太笑得閉不攏嘴,那模樣愈形邪惡。「『我一生中最大的悲劇是沒有在雙灣把溝酸漿屬植物種活』,可憐而幸運的拉爾根本沒有悲劇的遭遇。」

「你說得太多,會睡不著的。」

「別擔心,叫我睡不著的是睡覺。」

護士在調整燈罩,彷彿擔心電燈太亮了,然後踮起足尖退出房去。傻丫頭:凡踮足尖的人都缺乏平衡感。

你很高興脫掉假牙 你在下沉 在被水淹沒 倘若讓沙子嵌進假牙床可就討厭死了 討厭的假牙啊 這種脫掉假牙的舒適感叫人疲乏 叫人昏昏欲睡 沿著海底 一路上真正的牙床在吮吸著 吞咽著 誰也不需要任何東西 愛情 金錢 光明 都不需要 告訴我這意味著什麼 所有的人都傻乎乎地在周圍踮起足尖對我說你們愛我 你在等待回答 發自內心的晶瑩透明的回答而不是那些會導致噩夢 令人心灰意冷的回答 火 你不能把火移到我腳下嗎 貝蒂 你不能再搬一捆乾柴進來嗎 把我的信件箱子拿來 我們一起把情書燒掉 它們涉及私事太多了 你說是嗎 好 阿爾弗雷德如果你希望的話 把所有的信都燒掉吧 我不反對 滿海底儘是沒有燒掉的濕漉漉的舊信 你總是把所有的信件都保存起來的 特里威克大夫根本就不喜歡阿爾弗雷德 也不喜歡你 這是殘忍的 不忠實的 可你不能只期望得到基督教徒的愛啊 他們的毀謗乃是一種自我虐待的鍛煉 沒有人稱我自我虐待狂 沒有 在這一點上你是正確的 倘若你不知道怎樣利用亨特·比爾先生的忠誠 他就不會與你結婚了。

啊 夢 布滿海底的亂夢 它們並不總是像舊信那樣濕漉漉的 它們高高聳立 像圓頂和拱門下的珊瑚圓柱 像廣闊的雕塑的遠景 展現在你的面前 吸引你進去 在那裡 白晝的光輝沒有陰影 艾爾弗雷德的眼神也許第一次啟迪你 讓你瞥見他的出類拔萃。

她站在莫里頓大道客廳盡頭的弓形窗下,站在使一切都恍恍惚惚、似夢境而不似現實的光輝中;不過她是清醒的。她站在轉動書架旁,望著窗外的公園,在拆一封來信。(索莫伯小姐在修剪指甲時對你的雙手讚不絕口。叫一個修指甲的女人到家裡來,這不是奢侈,而是慈悲:索莫伯小姐,一個陷於絕望之中的修指甲女工,總得給她一點幫助——她深諳奉承諂媚之道,從這一點上說倒是一種享受。)

伊麗莎白·亨特拆開那封未必不令人厭煩的書信,隨便地抽出信箋,開始瀏覽起來。

親愛的亨特太太,

我違背一位當事人的意願寫這封信,因為我不得不說,儘管,我知道這也許會給另一位帶去無可原諒的煩惱……

她猝然翻轉信箋,看到這封信來自戈崗的特里威克大夫,一位衣領上皮屑滿滿、不顧場合隨便放屁的其貌不揚的老人。特里威克大夫要說的肯定不會有什麼意思,至少,她得小心為是。

——簡言之,我不得不告訴您,比爾患了肝癌,只怕來日不長了。這是最近到悉尼請一位專家確診的;您對此事一無所知,因為您丈夫一生中最大的關注就是不讓別人痛苦。我曾極力勸告他,讓我安排他在悉尼某家醫院住院治療,然而,他現在的想法就是,在「庫傑里」就醫。目前,他甚至拒絕聘請護士,正如您可能想像到的,這就難上加難了。管家很緊張,不但不會負責照料一位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反而可能會收拾行裝,逃之夭夭。

這就是您面臨的現狀。不知您能否考慮他的無私,而原諒他的固執。不過,您是他的eeee妻子ffff,應該做出一些重要的決定。(我向您扔了這麼一顆意外的炸彈,如果不能得到您的寬宥,則不勝抱歉之至!)

您忠實的

羅伯特·特里威克

炸彈在身邊爆炸了,眼前的公園黯然失色,四肢如針砭鑽刺,剛剛修剪過的雙手抓著惱人的信箋(竟敢在「妻子」下加上著重號),激怒得直打戰。她不能輕易地,也許永遠不能寬宥羅伯特·特里威克。在第一陣洶湧澎湃的憤怒和恐怖的波濤中,她幾乎認為,他應該對艾爾弗雷德的狀況負責。讓一個鄉村醫生擺布!他一定會說病人輕看了自己的病情(由於無私,由於不願招人痛苦的願望等等),藉以掩飾自己的無知和失職。

開始時,她氣得哭不出聲來,因為她生活的錦繡毫無徵兆地就被炸成一團醜惡的亂絲。

她終於開始哭時,她記不起艾爾弗雷德臉上有過歡樂的表情,只記得他臉上的痛苦;記不起他們之間的愛情,只記得自己乖戾地拒絕他的愛撫。她躺在自己一人獨佔的床上,躺在她經常自以為享有的自由上,企圖恢複平時遇事果斷的能力。由於沒法平靜下來,她慶幸特里威克的形象激發了她的憤怒,從而抵擋住了他的炸彈的爆發。

隨著黃昏漸近,她完全以傾瀉的方式驅除了悲痛,這個不能理解自己溫和的丈夫的女人,似乎完全空虛了。

老人 他們衰弱的靈魂 而不是他們的身體 在團團旋轉偶爾擠出向上突出的肛門(人們決不會忘記 靈魂是有肛門的)像鯊魚卵一樣輕 一樣丑 也可能像鯊魚產卵一樣痛苦 這肛門連續不斷地匆匆地射出 褐色的 偶或雜色的卵子 乾癟的臍帶仍然掛在卵子企望成為的東西上 是的 倘若是在往昔 倘若夢中的生活允許 它是最終可以成為那個東西的。

亨特太太突然準備去「庫傑里」,開始自己動手捆紮鱷魚皮衣箱(在搭扣上刮破一隻指甲)和一個大一些的袋子。到底為什麼去,她沒考慮,只感到非去不可。她也不能向女僕們說明要離家多久;如果她一直不回來,她會讓威勃德先生按周給她們付工資的。因為時間不早,她沒有驚動倫農,徑自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車站。

一路上,她始終蜷縮在空蕩蕩的車廂的角落裡,雖然感到很冷,卻無力關起半開的車窗。車廂內的東西散發出深夜的氣息。她發覺自己忘了戴手套,索莫伯小姐上午讚揚備至的雙手上閃著許多多餘的戒指。

第二天一大早,她在萬籟俱寂中抵達戈崗的皇家旅館。叫門時,她愈加感到自己的多餘。另一方面,旅館老闆哈格蒂開始很惱火,但一清醒過來則對亨特太太的來到深受感動,主動提出立即驅車送她去「庫傑里」。可她說希望先在旅館中租一個房間,等上午再雇輛車去;她不想讓丈夫的管家穿著睡衣下樓開門。

餘下的不能成眠的時間猶如細沙,在眼皮下涓涓流過。她躺在粗糙的被窩中,盡量接受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小角色。當時的主角似乎是一隻公雞、一條狗和天上的月亮。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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