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本應記得自己右膝的風濕痛正在發作。為了表演母子團聚,為了掩飾由於發現這位紫丁香女神充當女主角,演著母親的角色時的驚愕,他猛然跪倒在她的腳下,一下子表演得過於猛烈了,現在不得不受到懲罰。但是,這是他不得不為她——為他們付出的代價。

「母親,」他說,「上帝保佑您。」他吻了吻母親那隻終於從他頭髮中抽出的鳥爪,清楚地感覺到一股同情的暖流正在向他湧來,感覺到他與全體觀眾正在建立起的融洽關係。(他看出,僅僅從眼角中就看出,那位護士完全是個美人兒。)

他站起來,由於上了年紀,由於患著風濕痛(不是風濕痛葯作用不大,而是把它遺忘在伊頓帕拉斯浴室的柜子里了),滿面苦相。但觀眾沒有注意到,至少那位護士沒注意到:他太像初次上台的狂喜的年輕人了。他不大相信威勃德老頭會袒護自己。

他向舞台中間偏左的地方移動時,母親問:「你怎麼啦,巴茲爾?為什麼跛足?身體好嗎?你總不寫信給我——除非沒錢花了——所以我什麼都不知道。」

台詞中沒有這番話,他想聳聳肩膀,不加理睬。「唔——沒什麼——有點酸麻。」著迷的護士信以為真,但律師卻是那些即使在你最成功的夜場表演中,也始終保持緘默的觀眾之一。

至於母親,她說:「我看一切痴病都會遺傳——就如人格上的瑕疵。我也患風濕痛,巴茲爾。我有一位叔祖父後來雙目失明了,我也雙目失明了——無論如何在肉體上是失明了。」

這一次可不止聳聳肩膀了。他抬起了左肩。他不能再正視她了:滿嘴唇油膩的紅色,乾枯的玉米棒上冒出來的淡紫色的亂絲。他覺得應該責怪自己:父母親都極為愛好生活,他們不可能對自己負責,更不用說對子女負責了。

「我的孫女好嗎?」

「我很少見到伊莫金,她偶爾跑來要給我做點什麼。做好事是她的老話。」

至少沒有提起妻子、情婦以及其他精神上的敲詐勒索者。他意識到談話的節奏漸漸放慢了。為了完成一項他認定有所裨益的使命,花了那麼多錢,千里迢迢,遠道而來,決不能叫自己垂頭喪氣;他一定要不虛此行。

「可憐的老多蘿茜好嗎?」他使嗓音顯得熱情、愉快、多情,儼如真的開始想念一位闊別多年的姐姐了。

「多蘿茜仍然是可憐的多蘿茜。」母親語調沉重地回答,「滿懷委屈。她不高興幾年前我在一個海島上的經歷。我想她會來吃晚飯的。」

律師不得不告訴他們,公爵夫人打電話到他辦公室,說她頭痛。他對他們說他對此感到驚奇。他近乎荒唐的忠心耿耿,或者說長年累月地沉浸其中的這種忠心並沒有使他倖免於卷進這股逆流。

「得了!我早就知道了!」老太太大動肝火,「你呢,巴茲爾?」

「我在翁斯洛旅館定了個房間,不想——」

「——不想麻煩別人。我的廚師將大失所望,她當過演員,你知道——在柏林——和其他地方。」

不是女演員!不是女兒!不是妻子!也不是母親!他已經到了失去表演欲的田地,對任何演員來說,這都是十分危險的。突然,他想一屁股坐下,讓那帶子拴上頭頸,柔軟潔白的圍涎布塞到下巴底下,然後一隻沒有感情的手緩慢而堅決地一匙匙喂他甜麵包和牛奶。這樣就不會犯下現在的錯誤,或者可以避免。

可是現在他只能回答:「那好,母親,我留下吃晚飯,其實我很高興見見你的廚師——當然,還有能和你多待一會。」這也是「演戲」,不過,乃是小角色的不同表演。

「趕快,曼胡德護士——告訴李普曼太太,巴茲爾爵士在這裡用晚餐。她必須——竭——竭盡全力。」亨特太太唯恐他變卦,心中焦急,加上挖空心思地搜尋極其正式的辭令拼湊自己的命令,以致命令發布後,舌頭還繼續留在嘴巴外邊。

巴茲爾爵士如果不那麼疲倦,威勃德信中所說的「輕微中風」一定會使他大吃一驚。你接信後的第一個反應難道不是希望第二次中風嗎?一次中風能解決多少難題,避免多少不快啊。

當護士奉命匆匆忙忙地離開時,他已覺得沒什麼危險了。他心安理得地欣賞裙子飄然而去的輕快擺動。如果說護士的微笑是某種習慣的話,那可是一種可愛的習慣,而且,他還自以為可以覺察到她那光潤的大腿像剪刀一樣相互交叉的輕微摩擦。

他興高采烈地對母親讚歎:「好一個漂亮的護士!」

「哼,護士!真叫人受不了,是我在服侍她們。阿諾德,帶他到各處看看。衣帽間的廁所馬桶,你要用時就是沖不出水。」

「沖得出水了,亨特太太,請放心。我們修好了。」

「幾年前不出水的。」

巴茲爾·亨特爵士強迫自己在母親淡紫色的假髮與前額銜接處吻了一下,那地方看起來乾巴巴的,湊上去卻是滑膩膩的。他嫌惡地閉緊嘴巴,無論此行懷著什麼自覺的動機,他發現自己一直不自覺地希望看到某種生命永恆的跡象。

而她,除了精疲力竭,幾乎沒有任何感覺。

「我等會兒上來,」他拖長話音說道,「來同你坐一會兒。」

她沒回答,可能也不在乎。

於是,他就和威勃德一齊下樓了。威勃德想跟你談論戲劇,彷彿你純粹是塊演戲的材料:哼,還有一兩種別的成分呢。看來威勃德的妻子和女兒見到過《麥克白》的演出。

茫茫蒼穹,天地萬物,甚至包括你的仇敵和熱情的阿加特,都承認你擅長扮演麥克白,雖然你是在經受了長期疑慮的折磨之後才發現了靈感的閃光。也許你這個人本身就是靈感的錯誤所造成的。

律師在帶你看盥洗室馬桶沖水如何良好。「你看到了?她忘了。」聲音溫和、親切而又帶點官腔。

「許許多多不如忘掉的東西,她都記住了。」

「倒也是。」阿諾德·威勃德不肯完全表示贊同。一件自己沒有完全把握的事情。

在夜色四合的花園中,他們沿著花壇中蜿蜒曲折的小徑漫步著。律師驀地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也許有一天他會當眾想起自己下決心忘卻的往事,在他無意傷害任何人,尤其不願傷害拉爾的時候,衰老會迫使他泄露自己的隱秘嗎?

巴茲爾覺得應該,因而決定向律師的妻子表示問候。老人滿心歡喜。他變得太容易取悅了,正如演戲變得毫不費力一樣,可你必須從頭再演,經受肉體的磨鍊,更痛苦的是通過從遺忘的深坑中掏出埋葬真實的淤泥來折磨自己。

律師回憶說:「我妻子經常念叨你小時候如何決心扮演李爾王。是這樣的,是嗎?」

「是的,我嘗試過,我是許多不成功的李爾王扮演者的一個。」

公園中苔蘚遍地,蹊徑蜿蜒,豎立著許多微笑著的雕像。這些雕像的真實姿態和表現意圖都已隱匿在斷肢殘臂和苔蘚及草叢之中。你如果能在這裡駐留足夠長的時日,然後回到樓上,從紫丁香聖使失明的雙目和從半粘住的嘴裡迸出的回答中發掘出經驗體會,你就能夠最終扮演那個迄今為止幾乎閃避所有人的李爾王。可是,你到這裡來另有目的:短促、明確而具體的目的。

威勃德發出憋氣的聲音,彷彿是無能把一句只表示祝願的外語,以明白的撫慰言詞翻譯過來。「你們——足智穎悟的演員一定發現,進入偉大的古典角色獲益匪淺。」終於憋了出來。可憐的老頭子,但願他不致如此愚昧!

園門鏽蝕的鉸鏈吱的一聲,打斷他們的談話。在熒光燈和謹慎的目光下,一個女人的身影朝他們走來。

「晚上好,先生們。」迂腐守舊,卻還討人喜歡。

「啊!」律師準備盡地主之誼。「德桑蒂護士——巴茲爾·亨特爵士。德桑蒂護士是你母親的夜班護士。」

那女人在那舊式的黑色大帽子下點點頭。她是一個最不善於表現自己的女人:首先,豐滿的胸部被裹在悖逆時尚、不合體型的寬大長袍之中;其次,頗為憂鬱的臉上,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在街燈下幾乎像是兩點磷火;第三,夜班護士身上毫無挑逗這位演員的風騷。

律師和護士展開了一場關於天氣的舌戰。

「炎熱的白天過後,護士,晚上多美啊。」

「是的,威勃德先生——可是要下雨——暴風雨:我在公共汽車站看到閃電了呢。」

你來我去的陳詞濫調,把什麼天氣的奧秘都趕跑了;不過,演員意識到,這裡面也有他的一份功勞。哎唷,他懂得太多了嘛!他煩悶地站在一旁觀看。舞台的弧形天幕上,一條青白色的彩條扭曲了一陣,他等待著舞台側面從鋅板上發生的隆隆雷鳴。

雷聲沒有打在點子上。護士告別了他們,爬上一排排房屋,向尿盆和體溫表走去。

「這些護士以及其他的人一定吞吃了一筆財產。」巴茲爾爵士說得好像很實際;其實他知道,自己是最不實際的。

「我看,你母親就是活上一百歲也不必愁這筆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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