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爵夫人向外奔逃時,只聽見大門外的鎖咔嚓一聲,一位年輕女子正想跨進客廳。兩人都打了個趔趄,弄不清到底誰有權先通過大門。當然,拉薩貝娜夫人知道自己的權利是無可非議的,而一想到竟會有人對此提出異議,怒容就爬上了她瘦長的面孔。接著,憤慨和禮教觀念一齊都煙消雲散了:那姑娘太年輕,太容光煥發了,公爵夫人感到不能剝奪她的權利,何況她溫柔的嘴唇還洋溢著微笑。她唇若夭桃,鮮明悅目,好像塗的不是口紅而是油膏;她的塑料玻璃耳環呈漩渦形,精巧可愛;那身衣裙上,巨大的太陽圖案紅紫爭艷,令人目眩,尤以雙乳中間部分為甚。一瞬間,青春的光輝射得這位年歲較長的女人眼花繚亂,顧不上道歉。她受到感染,露出一絲笑容,也使她想起剛才忘了重新化妝一下嘴唇:剛才絞盡腦汁、耗盡心血,竟沒有心思再塗些紅紅的唇膏。

於是兩人微笑著,囁嚅著,擦身而過。她們都在猜測對方的身份,又都不想加以證實。公爵夫人雙腳留神,移步走下大理石台階,小心翼翼地繞過小路的急彎。小路最後通向大門和那輛她沒有預定的出租汽車:能逃出屋子就謝天謝地了。此間,舒了口氣的護士始終駐足門口注視著,快活地領略公爵夫人離去的最後情景。拉薩貝娜夫人沒有回眸觀望:那樣有失端莊,她想起忘了的行李(阿諾德·威勃德帶去了嗎),但還是沒有停步。她一邊一步步留神地保護腳下那雙典雅的皮鞋,一邊仰起法蘭西鼻孔,嗅了嗅澳大利亞桉葉的濃郁的香氣,喟然嘆息了一聲。其間,護士叉開雙腿站立著,炫目的超短裙下,兩條大腿散發出晶瑩的光輝和青春的活力。若非訓練有素,善於在病人面前克制自己的憎惡感,她難保不砰的一聲使勁地關上大門。

曼胡德護士甩著橘黃色的塑料提包,穿過客廳,走進李普曼太太正在準備中飯的廚房。雖然白紙黑字寫明巴傑莉護士吃過中午飯之後下班,但曼胡德護士應按時趕來用膳卻是大家默認的。這正如弗洛拉·曼胡德的看法,純屬理所當然。

「哎喲!我們還以為你要遲到了呢,弗洛拉朵拉!」管家講話時的文理不通,與她那一本正經的猴子臉很不相稱。這常遭到傑西·巴傑莉的嘲笑——對一切外國人的嘲笑。但弗洛拉·曼胡德卻至少有些時候有點無政府主義。

現在,她湊近管家那什麼都聽得進的耳朵悄悄說:「我終於見到她了——所有俄羅斯人的母親瑪莉·安托萬內特,拉薩貝娜公爵夫人。」

管家尖叫一聲,愈加使勁地颳起鍋子。她猛地背過身去,如同被一條從黑暗中飛射出來、掠奪空蕩蕩的地板的長長的閃光羽毛撩撥了一下。

「假如母親騎馬去。」 李普曼太太唱道,用鐵匙打著節拍。

「你們在高興些什麼啊?」巴傑莉護士在早餐室里喚道。那是李普曼太太讓護士們用餐的地方,她已經在那裡坐下了。

當食物被送進嘴唇時,巴傑莉護士的叉子都包含著輕蔑的態度,她偶爾還搖晃一下戴得端端正正的頭巾,以強調她的不滿。可是使人驚奇的是,她的食慾竟然十分旺盛。可她無法掩蓋的是那件僵硬的制服下面小西瓜般的肚子和她對她同事的看法。後者穿著出門穿的衣服,坐在桌旁,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著滑溜溜的、奶油太多的熏火腿炒蛋。

此外,還有酸奶油浸黃瓜,上面漂亮地撒有几絲蒔蘿;邁森出的瓷盆中有一塊巧克力蛋糕 ,襯紙已被油浸透。「啊,好極了,好極了!」弗洛拉·曼胡德兩眼盯住蛋糕,揚聲尖叫,「你今天不抽煙了,洛蒂!」

「不抽煙,」李普曼太太從可以塞一支雪茄的地方嘟嘟噥噥地發出聲音,「只有情緒最消沉的時候才抽。我今天情緒蠻好,不知道為什麼,並不感到消沉。」如果這時在抽雪茄,那她鼻孔中一定會冒出兩股可怕的濃煙。

曼胡德護士瞧了瞧大拇指,見沾著一滴酸奶油,便慢慢地把它舐掉了。「真想不通你為什麼老待在這兒,給我們和樓上的那位攪酒棒老太婆燒飯。」

「可憐的亨特太太!亂起什麼名字呀!」巴傑莉護士抗議道,「天曉得,為什麼叫『攪酒棒』?」

「因為她相信現在還有一個忠心不渝的男子,在什麼地方用鞋子喝香檳酒,為她的健康乾杯。」

洛蒂·李普曼咯咯大笑。「那就是我待在這兒給攪酒棒老太太燒飯的原因啊!我懂得愛情是什麼玩意兒!」

「可你的事業,洛蒂——你怎麼能夠滿足於當一個廚師呢?」曼胡德護士盡量說得嚴肅而有禮貌,可惜嘴巴正含著一叉子蛋糕,破壞了她的努力。

李普曼太太嘶聲嚷著,回答說:「個人事業! 我的藝術微不足道,是個嘲諷——對事物真諦的一切探索都是可笑的——只要仔細觀察一下,你就會發現一切事物都荒誕不經。」她乾澀地大笑起來。你可以看見她那寬大發紫的舌頭;看見洛蒂·李普曼在拉禮帽的帽檐,把手杖塞進腋窩。「我的藝術是招災惹禍的——很快就完蛋了——戳刺!完蛋!與所有被刺的事物同歸於盡——這一切是多麼荒唐奇怪! 你們懂嗎,女士們?」廚師在自我剖白的重負下搖搖晃晃,站立不穩。

巴傑莉護士根本不喜歡管家這麼激動而愚蠢地喋喋不休;而另一方面,曼胡德護士卻雙肘撐在桌上,兩手捧著面孔,以為自己在體驗生活。

「不,情況當然並不完全如此。」李普曼太太似乎想起了什麼,「我的事業斷送在煤氣爐上,斷送在焚化猶太人的濃煙中。」她那煙熏火燎的臉上和皺紋中彷彿填滿了死人的骨灰。

「啊,別說了,洛蒂!」弗洛拉·曼胡德差點哭了。她也許為了一切哭,但主要是哭自己。

這時,巴傑莉護士正在考慮如何溜出去剔出卡在假牙下的黃瓜籽。

「所以我現在當廚師了。這也是一門藝術——我自認為是一門創造性的藝術——不過,我應該在某一群猶太人中從事這門藝術,一起忍受痛苦,一起追憶德國焚屍爐中的濃煙。」

李普曼太太輕輕地笑了;曼胡德護士卻突然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

「你太疲勞了,護士。我看得出。」巴傑莉護士說,「你沒有睡足。」

「不是那個原因。」曼胡德護士抹了一把眼淚斑斑的面頰。「不過也是,我想——當你被什麼人纏住——不知道自己陷得多深時……」

巴傑莉護士同情地,或者不以為然地吸著牙齒,終於吸出了幾粒尖尖的黃瓜籽。在獲得了這項成功和用完了美味的午餐之後,她勸解說:「我們都各有各的煩惱。」然後吞下吸出的黃瓜籽。

李普曼太太建議說:「我給你煮一杯特別濃的咖啡吧,弗洛拉朵拉。」

正在這時,她們聽到上空傳來丁零丁零的響聲。她們坐著側耳細聽了一會兒,可能還會繼續坐著再聽一聽:那麼微弱的小手鈴的丁零聲,既像悲鳴哀求又像是強迫命令。三個人無不感到慚愧。

曼胡德護士仔細看了看錶,說:「我得去看看那位老女孩,我肯定她一定尿床了,也許還要糟糕。」

巴傑莉護士皺皺眉頭,向後畏縮著,一把拉下披在她脫落殆盡的灰發上的頭巾。

「我們可憐的小寶貝啊!」李普曼太太嘆了口氣,用手抹掉桌子上的麵包屑。

「如果沒有什麼急事,親愛的,請稍等一會兒。」曼胡德向著亨特太太的房門裡面喊道;這訓練有素的護士的聲音,除了極其多疑的人,誰都會信服的。

亨特太太以為現在是她最可憐的時刻之一,十分溫順地接受了這項協議。

「沒有急事。」她打著顫音回答,「只是他們把我拋下好幾個小時了,我覺得應該得到一點常人的照顧了。」

到底有誰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那些自我憐憫和老年高齡所產生的虛幻想像,對此,病人和護士,雙方都不願勞神費事地推究。然而,在另一些場合,兩分鐘竟然超過了渾渾噩噩的千百萬年,這也是確乎存在的事實:這種事件,對於那些以鐘錶計算時間的人們,你就無法解釋清楚了。

事實上,曼胡德護士更換護士服的速度很快,因為傑西會因為她換衣服拖延時間,不得不去趕汽車而大為光火。巴傑莉堅持更衣的絕對私密:甚至戴著胸罩也不能讓人瞥見,這也不足為奇。於是弗洛拉·曼胡德只得按捺住欣賞自己身體的誘惑,整了整頭巾後,把雙唇塗成較深的桃紅色——無論給誰看,反正肯定不是貝蒂·亨特——然後吸著腮幫,勉強打扮了一下面部。

「行了,我們做伴了!您上午很興奮吧,亨特太太?」曼胡德護士以自己不熟悉的輕快的聲調詢問。

「我女兒不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孩子。」

「不過一定很愉快,對嗎?闊別這麼多年了嘛。」

護士該整理床鋪了:這是她的職責;她動起手來。

「大概很愉快。」當亨特太太被左右移動時,她說,「可你永遠鬧不清別人——別人喜歡什麼。我的兩個孩子——他們小的時候——我知道他們明明喜歡這個,可他們總是堅持說喜歡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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