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表象看本質。
錢被搶了,糧被搶了,甚至地盤也被搶了,所以我們大傢伙才合起心來鬧事——這才是這張長達一米、可謂字字是血淚的訴狀所掩藏的真正內容。
不論王邦才、李獲陽等嘩變官員如何訴苦,高淮在遼東又是如何搜刮民力,有一點是絕對繞不過去的,那就是沒有高淮,這些錢糧恐怕也到不了朝廷手中。
誰人得去了?
除了遼東文武,應當沒有他人。
對此,良臣從不懷疑。
因為,歷史很明確的告訴他,遼東軍頭的形成正是在萬曆時期,至崇禎末期達到巔峰。最後,搖身一變,「從龍入關」了。
有穩定的錢糧來源和地盤,有大量役使的軍民,才是形成軍頭的基本條件。
高淮所為,且不論其是否具備合法性,又是否真的手段粗暴,不顧民力如強盜一般竭澤而漁。至少,在良臣看來,他在遼東乾的不錯,要不然萬曆也不會挺他十年。
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高淮的說法是王邦才和李獲陽搶奪他上貢給皇帝的錢糧,事泄鋌而走險率眾嘩變。
王邦才他們的說法則是高淮在遼十年,致使百姓窮困,軍民苦不堪言,他們這才不得已帶甲喧嘩。
誰對,誰錯,良臣不評定,他也沒這個資格評定。
他只是來看看的,萬曆沒有給他任何權力,任何可以處置這樁大事的權力。
不過,站在良臣的角度,單從這份訴狀來講,高淮的稅使差事乾的是十分到位,也很儘力的。
不論從事哪種行業,只要有買賣,有利潤,那向國家交稅,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
如果說錯了,也是高淮乾的有些過份,或者說過於貪婪了,也有點過於小家子家。
百姓種的菜也要收稅,這未免太不像話。
當然,事情真假,還有待良臣進一步調查。
至於說稅兵敲詐商人,這件事當然不能聽憑一方所言,得辨證看。
稅兵為何敲詐商人,是應收稅而收不得,還是應收稅畢再敲詐呢。
不搞清這個問題,談是非對錯,那就全然是表面文章,當不得真了。
要知道,萬曆之所以派出礦監稅使,根子就在於國庫收不上稅。僅靠田畝稅,根本支撐不了龐大帝國的運轉。國庫要是有錢,萬曆何至於擔上一個與民爭利愛錢皇帝的罵名。
礦監,是靠開礦掙錢。稅使,則是靠收稅掙錢。
顯然,打一開始,萬曆的目標就很明確。無論是開礦還是收稅,所針對的也絕不是普通百姓。否則,大可加田畝稅便是,何必如此麻煩,整日和外朝爭來吵去的。
萬曆不向普通百姓加稅,那麼收稅的目標是誰?
答案,是明擺著的。
天下誰人有錢,富商。
天下的礦產又被誰把著,富商也!
向有錢人收稅,用以調劑國家財政,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應當被普通百姓稱讚的善政。
況這些有錢人,也太沒有錢人的覺悟了。
光佔便宜,不講付出,只顧自家,不顧國家,這種人,從來都應是被史書,被民眾唾棄的人。
然而,現在,一切卻顛倒了過來,實在是叫人稱奇。
這,或許就是國家發展到一定程度,過於繁榮導致的畸形吧。
笑貧不笑娼,講的不同事,但本質上倒也貼合萬曆以來「與民爭利」產生的一系列問題。
朝廷沒有錢沒關係,想弄錢也沒關係,重要的是,不能從我們這弄錢。
你若是弄了,就是昏君,就是與民爭利。
……
訴狀通篇看下來,看著字字好像血淚,但全是控訴性質,扣帽子的指責。一條一條列出,猛一看,這高淮乾的可真是禽獸不如。
但細再看,除了罪名還是罪名,僅有的實例也只是指向敲詐商人,及至泛泛說十室九空之類駭人聽聞,卻經不起推敲的字眼。
類似這種文章,良臣覺得如果有必要,他也能弄十份出來,並且一份比一份猛。反正,往大了說,往壞了說,十條八條罪名不夠狠,百八十條也不嫌多。
要說實在,還是那位奴酋實在,不搞太虛,七條罪名就能起兵了。
私扣軍餉,良臣覺得高淮應當沒這個膽量,也沒這個資格。
高淮只是礦監稅使,又不是薊遼總督,也不是遼東都司、巡撫,他怎麼剋扣軍餉?
就算他敢,恐怕這九邊的大頭款也不是他這個只有千餘稅兵的礦監稅使能吃得動的。
在遼東,真正的第一人可不是高淮,而是那位李大帥。
李成梁這個坐鎮遼東幾十年的巨頭,能容忍一個閹寺扣他的軍餉?
如果確有其事,良臣的判斷則是,李成梁將這些軍餉剋扣了下來,然後分給了高淮一些,用意恐怕一為交好,二為合作。
畢竟,高淮這個遼東礦監稅使,還有一層身份——欽差。
李成梁不想讓皇帝知道一些事,必然就要買通高淮這個欽差。
這年頭,身居高位者,沒一個屁股是乾淨的。休說李成梁這個大軍頭了,內閣首輔葉向高也不是個乾淨人。
現在,這二人之間可能產生了利益衝突,要麼高淮覺得翅膀硬了,想繞開李成梁弄得更多,亦或李成梁覺得高淮坐的太大,威脅到了他的地位和權力。
反正,矛盾是不可調和了,所以關門發生軍變。軍變一起,高淮想不死都難。
就算皇帝依舊如從前一樣包庇高淮,剋扣軍餉這條罪名拋出來,高淮也是在劫難逃了。
無論事實真相是如何,只要萬曆真的為了平息軍變,而罷除革殺高淮,那麼良臣手中拿的這張訴狀,就一定會成為高淮的罪證、鐵證,進而被引入史料。後人在研究萬曆年間礦監稅使時,也一定會將此當成礦監稅使的罪惡,進而抨擊萬曆這個「主謀者」。
很遺憾,魏良臣是個比較叛逆的吊絲,所以,他看待問題的角度和別人不同。
……
高淮是太監,沒法搶女人,要不然就是搶錢搶糧搶女人了。
魏良臣笑吟吟的看著一眾關門文武,發現不少軍官神情都很尷尬。
當兵的嘛,就算是軍官,也大多是大字不識的武夫一個。這種人,說的彎彎繞繞,咬文嚼字的,反而聽不明白。
搶錢搶糧,最是實際。
鬧了這麼半天,訴求也好,鳴冤也好,不就是為了錢糧二字么。
這小太監,倒是說到心眼裡了。
不少軍官如此想道。
但他們可以這樣想,卻絕不能加以附和,要不然,成什麼了?
上萬人一起發動的大事件,到了,就輕飄飄一句因為你搶了我們的錢糧,讓我們不好過,所以我們大家就一起決定讓你過不好了?
「我等是替遼東軍民做主,絕非天使所認為那般!」
王邦才很是憤怒,好好的為民請命,驅殺逆璫,怎的就成了什麼搶錢搶糧了。這小太監到底是宮裡出來的人,和高淮一樣都是沒鳥的貨色,不向著高淮才怪。
有此念頭,王邦才不禁思慮是否要給這小太監一些壓力,或者嚇嚇他,讓他知道幫高淮的下場是什麼。
他看向李獲陽,卻發現後者正在跟身邊人低語什麼。
王邦才眉頭微皺,視線重新落在小太監身上,發現這個小太監竟然一臉正色的看著他,沉聲道:「這份訴狀,我一定會呈給陛下。不過關禁既開,諸位還需管束好手下軍士,不能再令生事。」
王邦才等人顯然還想說什麼,但良臣卻以睏乏為由,示意明日再說。並稱明日還需到各堡看看,聽取民情,然後照實回稟皇帝。
關門眾文武你看我,我看你,均是沒有主意。最後,還是王邦才和李獲陽商量了一下,同意明日再說。待這眾關門文武退下後,良臣將那張訴狀給了李永貞,讓他收好。
李永貞先前替他代接訴狀的舉動,良臣頗是滿意的,因為這個舉動很好的突顯了他的身份,使得別人哪怕不知他的底細,也不由加以重視。
到底是未來大璫,二叔的左膀右臂,眼明手快,心思活。
只是李永貞有些遲疑,終是問道:「小案首真的要將這張訴狀呈遞皇爺?要這麼做的話,高公公恐怕就……」
「陛下讓我來看看,我就來看看,聽到的,看到的,拿到的,照實報上去便是,如何處置是陛下的事情。」良臣笑了笑。
李永貞點了點頭,又問:「那小案首何時回京?」
「不急。」良臣看了眼李永貞,「這狀上的諸樁罪名,還容公公幫著費心調查一二,咱們既不能偏聽偏信,也不能冤枉了高公公。皇爺要的是真相。」
「咱家明白。」李永貞低聲應道,真相二字寫著簡單,但真要探尋卻難。
田剛和李維拿了飯菜過來,卻是李獲陽安排人送過來的。
放下飯菜後,田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