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星移之年 第684章 回歸8

伯德溫茫然地走了很久,直到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話,聲音中帶著幾分擔憂:「查佐,查佐」伯德溫就像是一具沉寂了數百年的鋼鐵魔像那樣僵硬地轉過頭,他看見了一張蒼老的面孔,又過了一會兒,他才辨認出那是一個在不久之前給了他一木杯水的老婦人,她身後跟隨著她的丈夫。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他的兒子,他的王都,他向兩位老人點了點頭,如同被剝奪了所有色彩的臉讓那位老婦人的丈夫都不禁害怕起來,但他的心中還有著一些凡人的憐憫之心,「你需要牧師嗎?」

「這裡有神殿。」

「弗羅的。」那個老人說,然後故意做出一副齜牙咧嘴的表情,因為他的老太婆正在他的身後擰著他的腰肉:「我只是去討要一點緩解酸痛的藥草罷了。」他轉過身去和妻子解釋,然後又轉向了伯德溫:「她們或許並不怎麼樣,但。」

「還不錯。」他的妻子不甘不願地說。

伯德溫的面頰輕微地抽搐了一下,當他被自己的兒子擊倒之後,一直以來之支撐著他的某種意念突然崩塌了,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老了,即便小魔鬼送回了他的秘銀鏈甲,寬劍與流銀假臂,他仍然毫無抵抗之地地倒在了兒子的腳下,除了喘息之外頭腦中竟然只有一片空白。但那個時候,他的憤怒還尚未到達頂點,讓他終於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是長子的責問,他怎麼敢這麼說他怎麼敢向自己的父親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怎麼敢用王位與權勢來羞辱他的國王有那麼一個瞬間,伯德溫驚駭地發現,自己居然想過殺死他的長子。既然他已經不再承認伯德溫是他的父親,那麼伯德溫也無需保有一個父親應有的仁慈,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伯德溫的面前就像是立起了一面鏡子,讓他看清了自己的模樣,骯髒的,醜陋的,與卑鄙的,看看這個蒼老的罪人在雷哲讓他發誓的時候,他甚至想過按照兒子的話去做,發下一個嚴苛而又虛假的誓言,然後得回他應有的,什麼是他應有的呢,他曾經是個騎士,是個爵爺,是個國王,但這些都不是真正屬於他的,騎士來自於他的發色與瞳色,而爵爺來自於一個被背叛者的憤怒,國王則是來自於諾曼的王女,他的妻子李奧娜的迫不得已與微薄的希望,他曾經以為自己根本不在乎這些,但事實說明了,他和那些曾被他嘲笑與摒棄的雜碎貴人並沒有什麼區別。

人類是多麼地善變啊,伯德溫想,但他也終於明白了,自己已經失去了能夠干預命運軌道的權力,在他被變相的驅逐之後。

李奧娜當初做出了一個多麼正確的決定他在心中大聲地嗤笑著自己,然後向那對心懷善意的夫妻點了點頭,他是不會去弗羅的神殿的,雖然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但他要去到泰爾的腳下,哪怕這會讓他生不如死,但就像他的長子那樣,他也同樣需要取得一個答案。

泰爾的神殿矗立在原先的地方,鈷藍色的天光勾勒出了建築方正的輪廓,而建築所用的灰色石材中所含有的細小晶體反射著微弱的光線,就像是星辰在厚重的雲層中閃爍。狹長的門窗融入在黑暗裡,如若沒有重大的變故,泰爾的聖騎士與牧師們不會在入夜之後利用除了天光之外的光線,這點和弗羅,羅薩達或是塔洛斯的地上住所都有所不同。

在伯德溫能夠看見它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但當他開始在心中反覆祈禱,提出自己的問題時,在成為高地諾曼王之後他第一次在深夜謁見泰爾的痛苦感受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每靠近泰爾的神殿一步,那種燒灼與重壓的感覺就要加強一倍,到了最後,伯德溫甚至無法站立,只能匍匐在地上。

「泰爾」當他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面孔突然扭曲了,幸而他的兜帽將所有可怖的變化都隱藏在了陰影下,他在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就像是飲下了含有劇毒的鐵水,鐵水燒灼著他的喉嚨,一直到胃部,然後在他的腹部深處凝結成尖銳的利刺。

但他忍受著痛苦,並且甘之如飴,彷彿這份痛苦還能夠證明什麼。

然後在魔法星河逐漸向著右側轉動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座黑鐵的天平,它是那樣地巨大,從天平的這端走到另一端,就算是四十年前的伯德溫也要走上十三步,而天平的托盤自已盛載得下一隻壯年的公牛,它們懸浮在空中,紋絲不動,看上去已經用黑鐵與吊索熔鑄成一體,但伯德溫知道,當人們要求泰爾做出他公正的審判時,這座天平就能夠立刻給出最為鮮明與準確的回答。

而這個時候,就和上一次一樣,泰爾的主任牧師已經走出了神殿,他並不年輕,但也不能說老邁,根本不知道伯德溫是誰,他只知道來人是一個罪人,「離開這裡。」他高聲叫道:「陌生的罪人,在更大的懲戒降落到你身上之前。」但讓他有點不悅的是,來人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麼,後者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主任牧師舉起了手。當兩個牧師走過去,想要強行驅逐那個頭髮蓬亂,衣衫襤褸的罪人時,伯德溫突然抬起了頭,他的眼睛讓牧師們嚇了一跳,在火把的照耀下,它們竟然是赤紅的,如同盈滿了鮮血的器皿,隨時都會滿溢出來。

「我殺死了高地諾曼的國王。」他說,這句話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而聖騎士們已經拔出了他們的劍與鎚子,兩個牧師更是舉起手,開始祈禱神術。

伯德溫看也不看他們,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平靜,心臟撞擊著胸膛,彷彿要阻止他繼續下去,他知道自己會毀了所有的一切,他所渴望與深愛著的但他必須修正他的錯誤,「我殺了高地諾曼的國王。」他重複道,然後他說出了老王的名字,「在四十年前,我殺死了我宣誓要效忠的人,不是因為正義,也不是為了公理,只是因為我忍受不了他給予我的恥辱,以及威脅。」他越說,越是快速,而牧師與騎士們甚至都沒能理解到他們聽到的是怎樣一個可怕的秘密:「我殺死他,完全是出於私心,然後,為了得以繼續保有我的榮譽,我的地位與我的愛人,我對所有的人說謊,包括我自己,我說我並沒有殺死老王,至少不是蓄意的,但這只是一個謊言,我犯下了無法得到寬恕的罪行,我是一個罪人。」

「你是」一個要比任何一個牧師都要來的年長的白袍突然喊道,但隨即又突然失去了聲音,他經歷過了太多的事情,在辨認出對方的身份後,這個年長者驟然醒悟到自己正在揭露一個絕對不應該被揭露的秘密。

伯德溫站在那兒,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

然後他伸出雙手,將身上的斗篷與短袍脫去,露出下面的秘銀鏈甲,「我將我偷竊而來的東西返還給您們返還給高地諾曼。」他一邊說,一邊解開了那件在月光下猶如流水一般閃光的鏈甲,價值幾乎可以與一個城市相等的貴重鏈甲滑落到地上,然後是他的寬劍,李奧娜曾賜予他的寬劍,之後他將手放在那隻流銀假臂上,騎士們舉起了弓弩,很顯然,他們也知道這隻屬於高地諾曼先王伯德溫的魔法用具有多麼的危險,但伯德溫只是把它推離自己的身體,就像是拋棄一塊腐臭的皮肉。

最後,他在眾多的見證下拔出了自己的匕首,刺入自己的肋骨之間,直到貫穿心臟。

而這個時候,那位年長的牧師不顧一切地跑了過來,一向遲緩又遲鈍的他竟然也能夠靈活的如同一隻強壯的公鹿,以至於他身邊的牧師與騎士都沒能抓住他,他跑到伯德溫身邊,跪了下來,低下頭,檢查他的傷口,很顯然,除非他能夠祈禱到一個無比強大的神術他也許能,但作為泰爾的罪人,這個陌生人是無法被神術治療的,他只能將身體伏下更多一些:「你是誰。」他在瀕臨死亡的人耳邊喊道:「你是誰。」

「我是」伯德溫說:「我是查佐我是,是一個獵人。」

對啊,一個獵人,在雷霆堡附近的村莊與森林中,有一個窩棚的家,還有他瘦弱,發黃,相貌平平的妻子,他是查佐,而她是。

「潘妮。」

黑暗終於籠罩了下來。

「他是誰」主任牧師問道:「這些東西是他」說到這裡的時候,他明顯地猶豫了一下:「真的是他偷來的嗎?」

「大概是吧。」年長者說:「他叫查佐,是一個獵人。」

主任牧師動了動嘴唇,他接任這個職位並沒有太久,但他也是高地諾曼人,一開始他沒有想到,但他現在幾乎已經猜到了,只是,正如年長的牧師所表現出來的,死在這裡的是查佐,而不是伯德溫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年長的牧師伸出手去,想要為這個不幸墮落了的可憐之人念上一段短小的祈禱詞,但在他的手還沒能觸碰到伯德溫的身體,一個黑影就毫無預警地落了下來,毛茸茸的觸感一掠而過,它落在了伯德溫的傷口上,只一抓就抓出了罪人的心臟。

在它想要逃走的時候,一個光芒璀璨的神術猛地擊中了它,它發出了一聲尖叫,跳入陰影不見了。整個過程短促到一些年輕的牧師學徒與騎士扈從甚至不明白髮生了些什麼,他們只看到那位溫和慈祥的長者向後倒下,不祥的黑色從他的手指往上蔓延,快得一如火焰在紙張上肆意拓展它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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