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從「胡越一家」到「安史之亂」 漢民南遷與河北藩鎮的「胡化」:「安史之亂」後的民族遷徙

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

我里百餘家,世亂各東西。

存者無消息,死者委塵泥……

——〔唐〕杜甫《無家別》

唐明皇(玄宗)李隆基在位的開元年間,是李唐王朝發展的鼎盛時期,「詩聖」杜甫曾作「憶昔」詩回憶當時的盛況,這些描述也成為後世人心目中的「盛唐景象」: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但是,無論如何,維繫一個幅員遼闊,民族構成複雜的宏大帝國,始終潛伏著巨大的風險。開元之後的天寶末年,唐明皇寵信的蕃將安祿山與史思明突然發動了叛亂,史稱「安史之亂」。「安史之亂」是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轉折點,也是千千萬萬無辜平民的又一場大劫難。與「安史之亂」前的盛況相比,「安史之亂」後的唐朝國內可謂支離破碎,風光不再。然而,想要了解「安史之亂」的真正起因,離不開民族大遷徙的社會歷史背景分析。

唐朝初年置營州都護府在柳城(今遼寧朝陽市),主要功能就是為了控制與震懾東北緣邊地區的契丹與奚兩族(時稱「兩蕃」)。武則天在位時,「兩蕃」反抗唐朝統治,迫使營州內遷到幽州漁陽(今北京市)。唐玄宗即位後,契丹與奚族歸降,營州又遷回柳城。安祿山與史思明,這兩大叛軍主帥,無疑是唐朝最臭名昭著的蕃將了,具有極其相近的民族文化背景與生活閱歷。作為內遷民族的後裔,他們均通曉多種民族語言,熟悉各邊疆民族的風俗習慣。在蓄謀叛亂之時,安祿山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道節度使,有意識地利用自己在這方面的優勢擴充實力。如為了增加軍事實力,安祿山特別注重收攬各族將士,大大增強了軍隊的戰鬥力。如他豢養各族壯士八千人為其義子,恩威並施,手下精兵,天下無敵。

祿山謀逆十餘年,凡降蕃夷皆接以恩,有不服者,假兵脅制之。所得士,釋縛給湯沐、衣服,或重譯以達,故蕃夷情偽悉得之。祿山通夷語,躬自尉(同慰)撫,皆釋俘囚為戰士,故其下樂輸死,所戰無前。

安祿山於天寶十四載(755年)於范陽(今北京市)發動叛亂,揮師南下,因叛軍中精兵強將均來自少數民族,故當時的人們習慣稱叛軍為「逆胡」、「羯胡」或「胡賊」。叛亂初發之時,生長於昇平盛世的億萬百姓不識干戈,各地駐防將領與士卒不習戰備,叛軍勢如破竹,長驅南下。在攻取東都洛陽之後,矛頭直指唐王朝的心臟——西京長安。曾經英武睿智的唐玄宗匆匆奔往四川避難,叛軍最終攻陷了長安。這場突如其來的動亂引起了北部中國的劇烈動蕩。

叛軍所過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種種暴行駭人聽聞。刀矢相加,屍橫遍野。唐朝軍隊屢遭敗績,助長了叛軍的囂張氣焰,各地士民失魂落魄,倉皇外奔。

屬逆胡(即安史叛軍)搆亂,凶虐滔天……賊時竊據洛陽,控引幽朔,驅其猛銳,吞噬河南……兩宮出居,萬國波盪,賊遂僭盜神器,鴟峙兩京,南臨漢、江,西逼岐、雍。群師遷延而不進,列郡望風而出奔……

面對屠掠的威脅,大多數士民慌不擇路,逃難的方向並不一致。如於邵《河南於氏家譜後序》云:「洎天寶末,幽寇叛亂,今三十七年。頃屬中原失守,族類逃難,不南馳吳越,則北走沙朔,或轉死溝壑,其誰與知;或因兵禍縱橫,吊魂無所;或道路阻塞,不由我歸;或田園淹沒,無可回顧。」有幸逃生的人們向淮河以南地區遷移者最多。如兩湖地區,《舊唐書·地理志》載:「自至德後,中原多故,襄鄧百姓,兩京衣冠,盡投江、湘,故荊南井邑,十倍其初。」相比之下,江浙一帶接收北方移民最多。「天下衣冠士庶,避地東吳,永嘉南遷,未盛於此。」大詩人李白在《永王東巡歌》中吟道:

三川北虜亂如麻,

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

為君談笑靜胡沙。

時人顧況指出:「天寶末,安祿山反,天子去蜀,多士奔吳為人海。」《舊唐書·權德輿傳》也稱:「兩京蹂於胡騎,士君子多以家渡江東。」正鑒於此,「安史之亂」後的漢民大遷徙,又被現代學者認為可與西晉末年的「永嘉南渡」、北宋末年的「靖康南渡」並列,也是一次規模巨大的漢民南遷運動。

唐朝是詩歌極盛的時代,一些身歷喪亂的詩人用泣血的詩句描繪了目睹的慘況,為我們真切地展示了當時逃徙士民的辛酸處境。如杜甫《哀江頭》詩云:

……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在這場災難中,受創最深的地區首推河北、河南及關中。如洛陽一帶為唐軍與叛軍爭奪最劇烈的區域之一,百姓生命財產的損失也最為慘重。名將郭子儀曾指出:「夫以東周(即洛陽)之地,久陷賊中,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不滿千戶。井邑榛棘,豺狼所嗥,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於徐方,北自覃懷,經於相土,人煙斷絕,千里蕭條。」然而,我們也看到,慘烈的「安史之亂」並沒有徹底摧毀大唐王朝,在另外一些忠實於唐朝的「蕃兵蕃將」以及回紇人的幫助下,唐朝軍隊最終收復了首都長安,平定了叛亂。

「安史之亂」後的大遷徙,與「永嘉南渡」及「靖康南渡」的一個最大的差異,便是這場大遷徙沒有導致中原王朝政治中心的大轉移,長安城依然是唐朝國都。但是,這種光復成功不可能讓遠徙的人們全部返回殘破的故里,正所謂「亂定幾人歸本土」?連肅宗在詔書中都承認:

又緣頃經逆亂,中夏不寧,士子之流,多投江外。或扶老攜幼,久寓他鄉;或失職無儲,難歸京邑。眷言憫念,實惻予懷……

連榮利所系之京師尚且難以歸返,其他地方更可想而知了。再加之「安史之亂」後,河北藩鎮飛揚跋扈,與中央政權分庭抗禮,雙方之間戰事不絕,廣大移民自然不願涉足於是非之地,而甘心定居在流寓之地了。

大批北方漢民的南遷,對於北部中國民族構成與民族文化的發展產生了突出的影響。因為與大批漢人倉皇南奔的狀況密切相關,唐朝中期以後河北藩鎮的「胡化」趨勢同樣十分突出,很早引起了眾多研究者的關注。在「安史之亂」後,河北地區宛若一個「獨立國」,完全不受唐朝中央政府的轄制,如《新唐書·藩鎮列傳序》評云:

安(祿山)、史(思明)亂天下,至肅宗,大難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將,護養孽萌,以成禍根。亂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賦稅自私,不朝獻於廷。效戰國,肱髀相依,以土地傳子孫,脅百姓,加鋸其頸,利怵逆汙,遂使其人自視由羌狄然。一寇死,一賊生,訖唐亡,百餘年,卒不為王土。

河北地區的藩鎮擁有十分獨立的軍政與民政大權,飛揚跋扈,主帥去世後,或子孫世襲,或由其副帥繼承及將士推舉,境內州縣官吏自署,賦稅不上交,如同脫離「王土(即唐朝疆界)」一般。唐朝官府往往束手無策,聽之任之。現代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在名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曾對唐代河北藩鎮的「胡化」問題進行了十分深入的研究,他精闢地指出:

唐代中國疆土之內,自安史亂後,除擁護李氏皇室之區域,即以東南財富及漢化文化維持長安為中心之集團外,尚別有一河北藩鎮獨立之集團,其政治、軍事、財政等與長安中央政府實際上固無隸屬之關係,其民間社會亦未深受漢族文化之影響,即不以長安、洛陽之周孔名教及科舉仕進為其安身立命之歸宿。故論唐代河北藩鎮問題必於民族及文化二端注意,方能得其真相所在也。

根據陳先生的考定,河北藩鎮地區的「胡化」傾向,直接來源於前期周邊民族的內遷,而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在原有內遷的「蕃兵蕃將」的基礎上,「安史之亂」造成的北方大批漢民的南遷,無疑為唐朝後期河北藩鎮「胡化」問題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波助瀾的作用。

在「安史之亂」被平定之後,唐朝政府為了安撫歸降的叛將,以高官厚祿加以封賞,讓其繼續握有重權,鎮守河北諸地,也就成為日後河北藩鎮的主帥。這些藩鎮的主帥及其後繼者的文化背景,往往與安祿山、史思明二位極為相似,或有異族血統,或長期生活於蕃族聚居地區,在異族文化環境薰染下成長起來。

魏博藩鎮(治今河北大名)的第一任節度使田承嗣為平州盧龍(治今北京市)人。開元年間即隸屬於安祿山麾下,直接參与了叛亂,並充當前鋒大將。安祿山死後,田承嗣又投奔於史思明,繼續為其效力。唐代宗為分化叛軍,高官厚祿招誘叛將,田承嗣因之被任命為魏博節度使。長慶年間的魏博節度使史憲誠為內徙的奚人後裔。

盧龍(即幽州,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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