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邁向「中國」的歷程 從雁門關外到古都洛陽:北魏後期的遷都與文化建設

朕以恆代無漕運之路,故京邑民貧。

今移都伊洛(即洛陽),欲通運四方……

——〔北魏〕孝文帝元宏之語

遷都洛陽,是北魏政治發展史上一件重大事件,也引發了北魏歷史上一場規模最為宏大、影響最為深遠的遷徙運動。然而,關於這場遷徙運動與北魏國運興衰之間的關係,可謂千秋功罪,眾說紛紜。然而,如果細細梳理與研讀北魏前期的發展歷程,則不難看出,北魏有關遷都的討論與行動其實很早就開始了。

根據各種史料分析,自建都伊始,以道武帝拓跋珪為首的北魏統治者對代都平城並不十分滿意:一則平城久為漢人拋荒之域,早期的鮮卑人又不擅長於城市建設,要使其成為粗具規模的都城需要付出相當艱苦的努力;二則與河北平原上的數朝古都——鄴城(今河北臨漳縣西南)相比,平城的劣勢則更為突出。鄴城是拓跋鮮卑較早攻佔的中原都會,拓跋珪曾有意在此建都。「帝至鄴,巡登台榭,遍覽宮城,將有定都之意。」雖然經過深思熟慮,拓跋珪改變了主意,定都平城,但是,北魏君臣並未完全放棄建都於鄴的願望。

明元帝拓跋嗣神瑞二年(415年),代都京畿地區大旱,發生了嚴重饑荒。太史令王亮、蘇坦與華陰公主等人根據讖書所言,力勸明元帝遷都於鄴城,以解決平城地區百姓飢旱問題,這一建議遭到大臣崔浩、周澹二人的強烈反對,他們共同提出幾條反駁意見:拓跋鮮卑所控制的「國家」之民與「東州之人(即太行山以東地區)」相比,在數量上有著較大的差距,如果分散進入「東州之地」,既不足以形成強有力的威懾力量,還打破了「東州之民」對拓跋鮮卑的恐懼心理,對維護統治極為不利,此其一;拓跋鮮卑部眾原來習慣於游牧狩獵,長期生活在塞上草原,進入河北地區後難免水土不服,導致疾疫流行,這必然削弱北魏政權的基礎,此其二;遷都於鄴,必將造成一段時間的混亂以及平城塞上的空虛,北方的柔然與西面的赫連勃勃等勢力就會趁火打劫,鄴城與平城之間有恆代天險阻隔,難以及時救援,自然會給北魏造成重大損失,此其三。

崔浩等人的上奏精闢地道出了北魏當時不能遷都於鄴城的關鍵理由,同時也道出了拓跋鮮卑定都於平城,更多的是出於政治、軍事戰略方面的考慮,而不是經濟、文化發展方面的原因。但是這也暴露出定都平城的先天不足,即京畿地區的自然環境不利於農業生產,百姓糧食素無儲備,再加上與南部農業發達地區交通不暢,輸入糧食相當困難,造成這一地區對人口的供養能力相當脆弱。一旦京畿地區遭遇較嚴重的自然災害,百姓饑饉問題就無法解決。因此明元帝雖然打消了遷鄴的念頭,卻感到對付不了持續的饑荒,於是分遣代都平民前往山東三州(指太行山以東地區)就食。這三州分別是就食地點為冀州(治信都縣,即今河北冀州市)、定州(治盧奴縣,即今河北定州市)、相州(治鄴縣,即今河北臨漳縣西南)。如果官府日後不強迫這些平民返回平城,那麼,這也就構成了一次事實上的代都人口外遷。

孝文帝拓跋宏即位後,代都及周邊地區水旱災害與百姓流徙的情況更加嚴重。如果說短時間的災荒還可以勉強應付的話,那麼長時間、大面積的饑饉就會迫使統治者作出較大的更張。如孝文帝明確指出:「今代在恆山之北,為九州之外,以是之故,遷於中原。」他還語重心長地向大臣許諾:「朕以恆代無運漕之路,故京邑民貧。今移都伊洛(即洛陽),欲通運四方……」在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下,代都平城地區客觀自然條件是難以改變的,其所造成的交通困難也是很難克服的。因此,擺脫這些困難,遷都是唯一的明智選擇。

當然,一些研究者著重將遷都洛陽與漢化聯繫起來,甚至視為促使遷都的最重要原因。理應強調,北魏孝文帝具有極高的漢文化修養,是拓跋鮮卑上百年積極學習漢族文化風尚的傑出代表。他傾心於漢化,雄才大略,有意一統天下,因此,他對代都平城(今山西大同)的地理位置深感不滿。他曾對任城王拓跋澄剖露心機說:「……國家(即北魏)興自北土,徙居平城,雖富有四海,文軌未一,此間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風易俗,信為甚難。」此外,他還著重強調平城偏僻的地理位置對拓跋鮮卑文化發展的負面影響:

北人每言北人何用知書,朕聞此,深用憮然。今知書者甚眾,豈皆聖人?……朕為天子,何假中原,欲令卿等子孫,博見多知。若永居恆北,值不好文主,卿等子孫,不免面牆也。

太和十一年(487年),以代都為中心的大片地區發生了前所未有的亢旱,造成當地無法緩解的糧食短缺。作為重要的應急措施,一次大規模的、官府允準的代都人口的遷出發生了。

(太和)十一年,大旱,京都民飢,加以牛疫,公私闕乏,時有以馬驢及橐駝供駕挽耕載。詔聽民就豐,行者十五六,道路給糧稟,至所在,三長贍養之。遣使者時省察焉。留業者,皆令主司審核,開倉賑貸。其有特不自存者,悉檢集,為粥於術衢,以救其困。然主者不明牧察,郊甸間甚多餧死者。

據《魏書·食貨志》記載,太和十一年,代都出外就食的人口達到總人口的「十之五六」,即超過總數的一半。與神瑞年間較為單純的出外就食不同,這次代都人口遷出帶有明確的移民性質,我們可以想像在代都人口大半外遷後的凋零景象,然而太和十一年之後,平城地區飢旱頻繁發生的狀況並沒有根本性的改觀。雄心勃勃的孝文帝當然不會讓這種尷尬的狀況永久持續下去。這場代都人口的外遷,應該被視為遷都洛陽的前奏曲或關鍵契機。

孝文帝決心南遷,但是他也預料到可能遇到的阻力。大批生活在平城的拓跋鮮卑王公大臣家業龐大,子孫蕃息,早已適應了塞北的生活環境,而南遷就意味著放棄這一切,到新都城重新開始。這談何容易!安土重遷的鄉土心態以及傾家蕩產的現實困難,都會促使他們起來反對遷都。為此,孝文帝必須採取非常策略,來完成遷都大業。

太和十七年(493年)六月,在「經營宇宙,一同區域」的旗號下,孝文帝決心大舉南伐。八月,從代都起程,御駕親征。陣容十分龐大,「步騎百餘萬」。九月,北魏大軍抵達名都洛陽。這次南征事出突然,無故興師動眾,當朝文武大臣都深感不解,而孝文帝卻沒有絲毫猶豫。當孝文帝從洛陽揚鞭策馬,準備繼續南下時,群臣再也忍耐不住了,一齊圍在孝文帝馬前,稽顙哀求,請停南伐。名臣李沖甚至當面指出:「今日之舉,天下所不願,唯陛下欲之!」孝文帝勃然大怒,斥責儒生誤事,執意南征。其他王公大臣紛紛進諫,涕淚交橫。這時,孝文帝才和盤托出妥協方案:「今者興動不小,動而無成,何以示後?」「若不南鑾,即當移都於此,光宅中土,機亦時矣,王公等以為何如?」眾大臣萬萬沒有想到孝文帝提出如此苛刻的折衷方案,不禁驚呆了,出現了十分尷尬的僵持局面。還是剛被削去爵位的前南安王拓跋楨靈機一動,感到這是一個討好皇上的良機,當即倡言道:「行至德者不議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非常之人乃能建非常之事。」「請上安聖躬,下慰民望,光宅中原,輟彼南伐。」與一場必然失敗的征戰與犧牲相比,遷都洛陽畢竟沒有身家性命之憂。兩害相權取其輕,再三權衡之餘,群臣被迫同意遷都之計。太和十九年(495年)七月,孝文帝下詔:「遷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北還。於是代人南遷者,悉為河南洛陽人。」至九月,「六宮及文武盡遷洛陽。」

南遷洛陽對於代都居民而言,確實是一次非常艱難的考驗。也許孝文帝一統天下的願望過於強烈了,太和十八年(494年),就在遷都洛陽後不久,南齊政權宗室內訌,邊將投降北魏,孝文帝又想乘機率師南征。拓跋澄等人上言表示反對,其中就提到代遷之眾的艱辛:

今代遷之眾,人懷戀本,細累相攜,始就洛邑,居無一椽之室,家闕儋石之糧,而使怨苦即戎,泣當白刃,恐非歌舞之師也……

無論如何,遷都洛陽之舉還是較為順利地實施了。遷都之前,洛陽屢經戰亂,殘毀不堪。從太和十七年十月開始,李沖、董爵等人奉命重新營建洛陽。到太和十九年(495年)九月,「六宮及文武盡遷洛陽」。遷都洛陽的工作宣告基本完成。

關於這次遷都洛陽的規模,史料中並沒有明確的記載。我們只有根據相關數字進行大致估算。如東魏天平元年(534年)遷都鄴城時,洛陽號稱有「四十萬戶」。而這一數字出現在爾朱氏家族製造的大屠殺與大動蕩之後,總口數應在150萬左右。除卻按7‰計算的人口自然增長,那麼在太和二十年左右,洛陽所有人口應超過一百萬。如果再除去遷都前洛陽的少數人口,南遷人口規模應有近百萬之多。

不過,孝文帝為遷都洛陽還是付出了相當辛酸的代價。當時,反對遷都的權貴不在少數,而反對派的代表人物竟是太子拓跋恂。拓跋恂雖為孝文帝的長子,但並不喜歡讀書,再加上體貌肥碩,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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