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鮮卑山麓到「西海」之畔 從「大鮮卑山」到「匈奴故地」:古代鮮卑族的發源地與早期遷移

天設山河,

秦築長城,漢起塞垣,

所以別內外,異殊俗也。

——〔東漢〕蔡邕

關於人類歷史與遷徙活動之間的關係,美籍華裔地理學家段義孚曾在《逃避主義》一書作過十分精闢的總結,他指出:

人類的故事大部分可以敘述為一種遷徙活動。人們通過短距離遷徙,去尋找更好的狩獵場地,尋找更富饒的土地,尋找更好的賺錢機會,或是尋求更好的文化。短距離遷徙很可能是周期性的……長途遷徙很可能是單向性的且是永久性的。這種遷徙如同恢弘的史詩一般偉大而壯觀。

古代鮮卑民族的遷徙發展史可謂上述論斷的絕好證明。鮮卑族先民,是上古「東胡」民族集團的一支,很早就生活在白山(長白山)、黑水(黑龍江)之間。巍巍的長白山正是古代鮮卑人的故鄉。

最早為鮮卑人立傳的漢文史籍,是王沈所著《魏書》。這部史籍的內容因為裴松之的《三國志注》而流傳下來。關於鮮卑族起源與發祥地,王沈《魏書》載云:

鮮卑,亦東胡之餘也,別保鮮卑山,因號焉。其言語、習俗與烏丸同。其地東接遼水(即今遼河),西當西城。常以季春大會,作樂水上……鮮卑自為冒頓所破,遠竄遼東塞外,不與余國爭衡,未有名通於漢,而自與烏丸相接。

烏丸,即烏桓,是與鮮卑族關係極為密切的一個東北民族,同屬於「東胡」集團。關於鮮卑人的得名,有不同的說法。「鮮卑人」與「鮮卑山」兩者之間,究竟是因族名山,還是因山名族,似乎很難斷定,但二者之間的密切關聯則是無法否認的。作為鮮卑人的早期發源地,「鮮卑山」或「大鮮卑山」通常指今天東北大興安嶺山系的北段。鮮卑早期分布地較出名的地理景觀為饒樂水,即今天內蒙古境內的西拉木倫河,或稱沙拉木倫河。如《後漢書·烏桓鮮卑傳》記載鮮卑人「以季春月大會於饒樂水上。」可以說,饒樂水畔是古代鮮卑人享受生活樂趣的公共空間。

關於鮮卑人的族源,除「東胡說」之外,還有一種說法也頗引人注目,那就是所謂「漢人說」。如《史記索隱》引述古代學者應奉的說法云:「秦築長城,徒役之士亡出塞外,依鮮卑山,因以為號」。應奉之說,即為「漢人說」的代表,即將鮮卑的起源及民族構成與秦朝中原逃入鮮卑地區的「徒役之士」聯繫起來,很有啟發性。如果說鮮卑人的祖先都是北逃的中原人,似乎難以令人置信,但我們卻無法完全否認早期鮮卑人中有北上中原人(無論是自願逃難還是被擄)的加入。

匈奴聯盟強盛後,「東胡」國被匈奴酋長冒頓所擊潰,鮮卑人的祖先隨之遠逃至遼東塞外,與漢族中原王朝絕少往來。在其後的相當長時間裡,鮮卑、烏桓等東北民族不得不向匈奴俯首稱臣,其發展受到匈奴集團的抑制。隨著其實力的上升,鮮卑人甚至追隨在匈奴人之後向漢朝邊界地區發動侵襲。《後漢書·祭肜傳》曾載云:

當是時(東漢初年),匈奴、鮮卑及赤山烏桓連和強盛,數入塞,殺略邊人……(建武)二十一年(公元45年)秋,鮮卑萬餘騎寇遼東,(遼東郡太守祭)肜率數千人迎擊之,自被甲陷陳,虜大奔,投水死者過半,遂窮追出塞……自是後,鮮卑震怖,畏肜不敢復窺塞。

雖然鮮卑在這場反擊中遭受慘敗,我們依然可以想見當時鮮卑族勢力的快速增長。能動輒組織萬餘騎兵入侵,其部落總人口定已相當可觀。至建武年間後期,北方邊塞形勢發生重大變化,南、北匈奴因發生內訌而分裂,匈奴聯盟力量大為削弱,無暇外顧,鮮卑乘機獨立,從此擺脫了屈從於匈奴人的歷史。

東漢朝廷對塞外民族大力推行武力圍剿與貨賄優撫兩手並舉的政策,對於塞外民族產生較大吸引力,大大改善了長城南北的民族關係,鮮卑族部落逐漸向漢朝邊塞地區靠攏。「(遼東太守祭)肜之威聲,暢於北方,西自武威,東盡玄莬及樂浪,胡、夷皆來內附,野無風塵。乃悉罷緣邊屯兵。」《後漢書·烏桓鮮卑列傳》又載稱:

……於是,鮮卑大人皆來歸附,並詣遼東受賞賜,青、徐二州給錢歲二億七千萬為常。明(帝)、章(帝)二世,保塞無事。

通常,北方游牧民族頻繁南下侵襲的主要目的,並不全在於企望奪取中原政權,佔領中原疆土,而正在於多多地獲得南方的財物補給。既然能夠在兵不血刃的狀況下獲取大量財物供給,又何必兵戎相見?!況且,武力對抗所造成的損失往往是雙方面的,這也就是貨賄政策的最大好處。

至漢和帝在位時期,在南匈奴與東漢軍隊的聯合進擊下,北匈奴最終落得慘敗與遠徙的下場,退出了廣袤無垠的大漠地區,這為鮮卑人的發展創造了難得的機遇與廣闊的空間,鮮卑日趨強盛之勢從此難以抑制。還應注意的是,此時強大起來的鮮卑族群聯盟,已不僅僅是鮮卑本族群的集合,還有大量殘留匈奴人的加入。

北單于逃走,鮮卑因此轉徙據其地。匈奴奴遺種留者尚有十餘萬落,皆自號鮮卑,鮮卑由此漸盛。

與此相印證,王沈所著《魏書》將匈奴人的加入定在順帝年間(126~140年)。當時鮮卑人為烏丸校尉耿曄所擊敗,「於是鮮卑三萬餘落,詣遼東降。匈奴及北單于遁逃後,余種十餘萬落,詣遼東雜處,皆自號鮮卑兵。」據此可知,鮮卑與匈奴的融合,可謂是一種雙向的運動,匈奴人向東移動,鮮卑向西拓展,最終結果是大批匈奴人融入鮮卑,不僅增加了鮮卑族類構成的複雜性,更使鮮卑人的勢力迅速膨脹,稱雄塞北。

通常游牧人口以「落」或「帳」計數,相當於漢族的戶,按每落5口計,「十餘萬落」則至少有六、七十萬口之多。再加上鮮卑原有的人口,最晚至順帝在位時期,鮮卑總人口數已經接近百萬了。就分布地域而言,記載中已有遼東鮮卑、遼西鮮卑、雁門鮮卑等稱呼,冠以漢朝不同的邊郡名稱,說明這些鮮卑人的分布地在相應的邊郡周圍。可以肯定,至此,鮮卑部落的主體已走出了大鮮卑山,開始較大規模地向漢朝邊塞地區移居了。

到東漢桓帝、靈帝在位之際時,鮮卑族出現了一位傑出的領袖——檀石槐。檀石槐之神勇,與匈奴著名的首領冒頓頗為相似。他被推為首領後,統一各部,鮮卑族勢力達到頂峰,成為另一支繼匈奴之後真正稱雄塞外的北方民族。其地域之廣,實力之強,較之匈奴極盛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檀石槐既立,乃為庭於高柳北三百餘里彈汗山(今河北尚義縣南大青山)啜仇水(今內蒙古興和縣與河北懷安縣境東洋河)上,東、西部大人皆歸焉。兵馬甚盛,南抄漢邊,北拒丁令,東卻夫余,西擊烏孫,盡據匈奴故地,東西萬二千餘里,南北七千餘里,網羅山川、水澤、鹽池甚廣。……乃分其地為中、東、西三部。從右北平以東至遼東,接夫余、濊貊為東部,二十餘邑,其大人曰彌加、闕機、素利、槐頭。從右北平以西至上谷為中部,十餘邑,其大人曰柯最、闕居、慕容等,為大帥。從上谷以西至敦煌,西接烏孫為西部,二十餘邑,其大人曰置鞬落羅、日律推演、宴荔游等,皆為大帥,而制屬檀石槐。

與以往匈奴聯盟相比較,檀石槐領導的鮮卑部落聯盟在分部上更為合理明確。由匈奴籠統的左方王與右方王兩大部分,而演化為五、六十邑及三大部,足證鮮卑人不僅在實力和規模上堪與匈奴相提並論,而且組織更加嚴密細緻。鮮卑聯盟具備這樣強盛的實力,必然會對漢朝邊境穩定及邊民生命財產安全構成極大的威脅。如《後漢書·烏桓鮮卑列傳》載:

靈帝立,幽、並、涼三州緣邊諸郡無歲不被鮮卑寇抄,殺略(同掠)不可勝數。

對於東漢時期鮮卑族聯盟勢力膨脹的客觀背景,著名文士蔡邕曾有非常精到的說明。他指出:

……自匈奴遁逃,鮮卑強盛,據其故地,稱兵十萬,才力勁健,意智益生。加以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為賊有;漢人逋逃,為之謀主,兵利馬疾,過於匈奴。

事實證明了蔡邕的判斷,為遏制鮮卑對邊塞地區的攻襲,東漢軍隊大舉北伐鮮卑,最終招致慘敗。鮮卑聯盟強盛與大批漢人北徙融入鮮卑密切相關,這是中國民族史上也是值得特別關注的現象,這也許正是鮮卑起源「漢人說」的有力註腳。

但是,我們在觀察古代民族發展史時屢屢看到這樣的現象:一個族群的強盛,往往與一位傑出領袖之間存在過於緊密的聯繫,一個領袖的逝去,往往造成一個部族的衰亡。檀石槐也是這樣一個神奇的領袖。檀石槐死後,一度強盛無比的鮮卑聯盟集團陷於分裂,各部首領各自為政,世相傳襲。

到三國曹魏時期,鮮卑分布區已發生了較大變化,諸部之中以附塞鮮卑軻比能部最為強盛。《三國志·烏丸鮮卑東夷傳》載云:「……後鮮卑大人軻比能複製御群狄,盡收匈奴故地,自雲中、五原以東抵遼水(今遼河),皆為鮮卑庭。數犯塞寇邊,幽、並苦之……部落近塞,自袁紹據河北,中國人多亡叛歸之,教作兵器鎧盾,頗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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