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節 死了5次,才撒手人寰

8月1日香港風狂雨驟,整夜不停,那一天杜月笙視為一線生機的陸京士自台抵港,他的希望終告受阻於惡劣氣候,因而終於破滅。其實,當日,陸京士在凌晨5點,拂曉之際就已趕到松山機場,由於香港刮颱風,松山機場宣布停航,陸京士憂心如焚,卻是行不得,也無可奈何,他在松山機場急電香港,改在8月2日啟程。

這一天晚上,杜月笙面容灰白,神情沮喪,至親好友圍繞在病榻之旁。杜月笙環顧四周,一張張面孔俱是焦灼萬狀,於是杜月笙又皺了皺眉頭,漾起一抹苦笑於唇角,他宣布說:

「我今天許了個心愿,我心中所想的這一個人如能飛到香港,那麼,我的病或許能夠得救,但是方才我偏偏接到這個人的電報,說他今天不能來了,所以我現在已經曉得,我這個病絕不會好。」

杜月笙的家人、親友,挖空心思地對他寬慰勸解,勸他不必迷信。但是杜月笙的臉上卻竟出現一種極不耐煩的神情,他向爭先恐後,發話安慰他的人,著力地一揮手,說是:

「好啦,好啦!」

當眾人鉗口不語,他從此更是閉緊了嘴巴,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仰望天花板,似在休息,又像是在深思長考。一室寂然,逼人而來的低氣壓使房裡的人一臉愁苦鬱悒。

狂飆來襲的一夜總算平安度過,8月2日的早晨,滿天陰霾,空中偶爾飄過一陣急風勁雨,打電話問飛機場,颱風已離境,可是滯留台北未能成行的旅客很多,當日上午是有一架飛機從台北來香港,飛機上有沒有陸京士,啟德機場還不知道,因而也就無可奉告。麇集在客廳里的杜門親友一商量,決定暫且先不告訴杜月笙、陸京士究竟是來不來。還是等到獲得了確訊,再講給他聽,免得他激起希望再失望。因為他這時的心裡狀況可能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但是杜月笙卻深信陸京士這一天一定會到,因此精神顯得特別的好,他堅持要起床到客廳里去,家人、親友明知他是極力振作等侯陸京士,沒有人敢加以勸阻。吃中午飯的時候,他也要在客廳里和大家一同進食,眼睛不時地在向門口探望。

剛開飯,還不曾動筷子,電話鈴響,杜月笙特別留神,接電話的人一聽對方講話的聲音,立刻喜滋滋地向杜月笙報告:

「是朱文德從飛機場打來的。」

杜月笙點點頭,筷子往桌上一放,等著電話里傳來的消息,只見萬墨林放下電話筒,一面跑過來,一面在哇里哇啦地喊:

「京士兄到了!朱文德說,他今天一早5點鐘就跑到飛機場,所以趕上了飛機,此刻正在辦手續,馬上就可以坐車來!」

杜月笙臉上卻將信將疑,似笑非笑,他緩慢地搖頭,冷冷地說:

「假的,假的,騙騙我高興罷了。」

雖話如此說,但是眾人注意得到,他已經輕輕地擱下了飯碗,那意思顯然是想等一等,等陸京士到了再一道同吃,於是,在座諸人也就不約而同地將碗筷放下。

從杜公館門外一直到客廳里,一路都有人在駐足盼望,因此,當陸京士一行抵達杜公館時,便自外而內地爆出聲聲歡呼:

「來了!來了!」

飯桌上的杜月笙迫不及待,他顫巍巍地站起來,於是,客廳門口一下子湧進來好些個人,簇擁著風塵僕僕的陸京士。緊跟在陸京士身後的,則是到啟德機場去接他的吳開先、沈楚寶、朱文德和杜維藩。

杜月笙一見陸京士,情不自禁,喜極而泣,他眼眶中滾動著淚水,右手一抖袍袖,急切地伸出那隻乾癟枯瘦的手和陸京士緊緊交握,一抓住了便牢牢不放,與此同時,還用左手在陸京士的背上,一遍又一遍地,輕輕撫拍。

陸京士和杜月笙多時沒見面了,乍一見面,看見他病體支離,形銷骨立,竟然憔悴衰弱到如此程度?心中一陣酸楚,兩股熱淚即將奪眶而出,然而他深知此刻一哭不大相宜,於是他竭力地忍住。聚集在周圍的杜門中人看見他眼睛紅了,人人都在心中默念:

「京士兄,你萬萬不可哭啊。」

陸京士忍住不哭,卻是苦於一肚皮的話,一句話都講不出來,這時他耳朵里只聽到杜月笙在用感慨萬千地聲調聲聲嘆息地說道:

「就是我的兒子,聽到了我病重的消息,也未必能夠立刻趕了來,京士,你在台北有這樣重要的工作,居然就不顧一切的,跑一趟香港,真使我不勝感激。」

陸京士凄酸難忍,他惟有訥訥地說:

「先生,這是我應該的嘛。」

於是杜月笙重又亢奮起來,他流露著一臉的喜色,關懷地問:

「京士,你還沒有吃飯吧?」

陸京士點點頭。其實,他惟恐遲到一步,搭不上飛機,大風雨中,天還沒亮便匆匆地趕到松山機場,莫說午飯,他這大半天里竟然是水米不曾沾牙。

「來來來!」杜月笙拉起陸京士的胳膊:「我方才就是在等你,此刻我們一道來吃。」

杜月笙拉陸京士和自己並肩坐下,又殷殷地招呼吳開先、朱文德和沈楚寶,叫大兒子杜維藩也落了座,傭人立刻便送上飯來,杜月笙眼睛直直地望著陸京士,他伸出右手去接,那隻右手由於過度的興奮和激動,直在簌簌地發抖。傭人確實已將飯碗遞到了他的手上,他也接住了,然而,卻不知道怎麼一來,飯碗晃了一晃,「噹啷」一聲,摔到了地上。

一隻飯碗齊巧摔成兩片,杜月笙身旁的地板上飯粒狼藉。

彷彿驟然之間響起了巨雷,一客廳的人臉色陡變,偌大客廳寂靜如死。

然後又有此起彼落地寬慰、支吾和敷衍之聲:

「快點再添一碗來!」

「趕緊掃開!」

「不要緊,碎碎(歲歲)平安!」

傭人迅速地再添上飯,掃掉地面的碎碗和飯粒。在杜公館吃中飯,原是眾口交譽的一份無上享受,杜公館的廚師小鴨子燒得一手上佳的家鄉口味,名餚美酒,源源而來。主人好客,天下聞名,在座又都是知己、好友,上天下地,插諢打科。健談客的聊天題材,無所不包,無奇不有,到杜公館吃這一頓飯,每每使人樂而忘返,遍體舒泰。然而,8月2日杜公館的這一頓午餐,卻是人人心情沉重,食不甘味,連最能「打棚」的朋友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排解。

只有杜月笙一面捧著滿滿的一碗飯,一面在跟陸京士慢慢而談:

「今年上半年毛病發作得少,我還以為病況好轉了哩。那裡想到這個月初以來,兩隻腳忽然麻痹,簡直下不了地,更苦的是不分白天夜裡都睡不著覺,氣喘病又是越來越厲害,病到這個地步,我就曉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因為我有不少的事體要囑託你,所以又是寫信又是電報的催你來。並不是我無緣無故害你著急,實在是怕遲了兩天就見不到面,京士,你今天來了我好開心,原以為我這個病還有得救呢。」

陸京士心亂如麻,挖空心思想出幾句話安慰杜月笙:

「先生氣喘的毛病由來已久了,只要靜養幾天,自然會好。」

「不,」杜月笙凄然地搖著頭說,「這一次我是爬不起來嘍。8月1日你不來呢,那就是我壽數已盡,無法挽救。那裡想到8月1日那天突然之間起了颱風,飛機不能開,把你硬留在台北,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一項凶兆,再加上剛才我打碎了飯碗,豈不是凶上加凶了嗎?我認為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爺在告訴我,我再也爬不起來了。」

陸京士只好強顏作笑地答道:

「先生還說不是迷信呢,8月本來就是颱風季節,打破飯碗那更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說了。從這一天開始,陸京士盡夜侍疾,衣不解帶,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陸京士親侍湯藥不可,而且陸京士心知師生相處的時間已很短暫,他由於20多年的知遇之恩,一刻也不忍輕離。另外,杜月笙隨時都有機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覺睡醒,睜開眼睛便喊:

「京士!」

假使陸京士不在,杜月笙便會覺得恍然若有所失,必等陸京士聞訊趕來,他的神色才怡然輕鬆下來。近代中國,論個人交遊,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遊錄即使只開名單恐怕也得寫上厚厚的一本,論其廣闊及為數之多,當代可以說沒有第二人,然而當他病入膏盲,朝不保夕之際,他竟彷彿只有一個陸京士。陸京士口口聲聲強調這是緣分,其實在杜月笙的心中,還是可能有著「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幾人」之感的。

自8月2日到8月16日,杜月笙一直不曾離開過病榻,2日中午吃過了那餐打碎飯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攙回他的輪椅,徐徐地推向他的房間,再把他扶到床上,寬衣睡好。從這個時候起始,杜月笙給他的家人、親友一個印象,彷彿前兩日他焦急的在等陸京士來,一旦陸京士來到,他便心滿意足,了無憾恨,他只有睡在床上等死的這一件事了。

焚膏繼咎,隨侍在側,對杜月笙盡最後一份心意,這個差使是很難當的,因為在步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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