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節 張嘯林上了日本人的船

張嘯林在浙江避暑聖地莫干山,置有一座別墅,修竹萬竿,一色青碧,號稱「林海」。「八·一三」滬戰一起,他卻閒情逸緻,百事不問,哪管上海灘上打得天翻地覆,屍山血海,他卻一個人悄悄地上山歇夏享他的清福。但當滬戰一打三個月,日軍精銳齊出,立體作戰,國軍寸土必爭,漸漸地也支不住了,眼見即將轉移陣地,日本人便更加積極地加緊進行投水策反的準備。對於杜月笙他們爭取得更急,定下千萬條計,一面嚴密監視他的行動,一面穩住上海「三大亨」之二,勸黃金榮一動不如一靜,保證他的生命和財產,再派人潛往莫干山,跟他密談,叫他如此這般討日本大老的喜歡。張嘯林開門山中坐,貴賓遠道來,日本人一邀,當下不禁大喜,立即匆匆準備,急急返回了上海。

一到上海,杜月笙便得到了消息,他很歡喜,興沖沖地穿過中分杜、張兩家的那扇月洞門,一進張嘯林的客廳,便親親熱熱地喊了聲:

「嘯林哥,回來啦!」

張嘯林把鴉片煙槍一放,身子抬也不抬,他側過臉來,望杜月笙一瞥,十分冷淡地回一句:

「月笙,這一晌你大忙啊。」

一聽這話,杜月笙便知大帥有點不對勁,馬上陪小心,裝出一臉地笑,走過去,就在張嘯林的對面一靠,於是兩者兄弟並排躺著,隔盞煙燈,杜月笙搭訕地說:

「倒是越忙精神越好。」

張嘯林不答也不理他,引槍就火猛抽,他故意將那極品雲土光噴出不吸,一口口的煙噴過去,把杜月笙那張臉緊裹在雲霧之中。

老弟兄別後重逢,怎可以不搭腔的呢?杜月笙忍不住了,便又開了口道:

「嘯林哥,最近前方的消息不太好。」

直等到那一筒煙抽完了,張嘯林才一聲冷笑地答道:

「干我屁事!」

「嘯林哥,」杜月笙喊一聲,又頓一頓,語調明顯表示他的關切是出於內心的,「難道說,東洋人打來了,你還留在上海?」

把煙槍重重地放下,張嘯林豹眼一睜,咄咄逼人地說:

」那能怎麼樣?東洋人要打進法租界呀?」

杜月笙勉強保持笑容說:

「進租界,我看一時還不至於,不過……」

一語未盡,張嘯林便已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說:

「東洋人既然不會進租界,你喊我跑個啥?」

「不過,」杜月笙著急地說,「東洋人佔了上海,這租界就成了孤島,我們總不能困在這裡,十年、八年出不了這幾條大街呀?」

張嘯林一個欠身,虎地坐了起來,目光閃閃,直盯著杜月笙,於是杜月笙也坐直了,兩兄弟面面相對,一問一答,卻是越問越快也就越答越快。

「到時候你出了租界又怎麼樣?」

「只怕東洋人不肯放過我。」

「東洋人為啥不會放過你?」

「因為我是中國人。」

「東洋人到中國來了就不要中國人了呀?」

「這個———我杜某人絕不做亡國奴,受東洋人的欺侮?」

「東洋人什麼時候欺侮過你了?」

「嘯林哥,你聽到外面轟隆轟隆地炮聲沒有?你曉不嘵得東洋人每發一炮,我們要死多少同胞?」

「對不起,我沒有算過,我只要炮彈不在我的頭頂心上開花就好。」

「嘯林哥……」

張嘯林陰陽怪氣地又不答話了,身子一歪,閑閑地挑出煙膏自己燒煙泡。

又過了一會兒,杜月笙下定決心,毅然地說:

「嘯林哥,無論如何,我們要一道走,老弟兄了,不分生死我們都要在一起。」

張嘯林故意打個岔,反問一句:

「走到那裡?」

「香港。」

「你在香港有田?有地?開得有銀行?辦得有工廠?」

「我什麼都沒有,」杜月笙誠懇地說,「但是中央政府……」

「中央政府給你幾個錢一月?」

「嘯林哥,你曉得我一生一世不會做官的。」

「那麼,你要我跟你到香港去跳海?」

「不,嘯林哥,少年子弟江湖佬,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你忘記了,月笙,你跟我一樣,這一生一世就沒有靠過父母,我們的吃喝用度是自己賺得來的,我們的花花世界是自己打出來的!」

「就是說嘛,嘯林哥,我們到香港一樣可以辦事業、開工廠呀!」

「你省省吧,月笙!」張嘯林手裡的煙簽「啪」地一聲丟在煙盤裡,他冷嘲熱諷,先來一句,然後骨嘟嘟連喝幾口茶,抹抹嘴,哇哩哇啦地一陣吼叫,「自從前些年,為了那煙土的事你我兄弟鬧過一架,本來我打定主意,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何妨不來個『蘿蔔青菜,各人各愛。』月笙你愛開銀行、辦工廠,當那首席紳士、當議長、會長、十七八個董事長,那你儘管去當。我呢,我愛洋鈿,我要發財,我還是做我的土、做我的賭,等到國民政府當家,新生活運動一來,土跟賭都做不成了,我就在租界上住下來,賺到了錢,小樂意,賺不到錢,我回家啃老本。月笙,你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前塵往事,齊集心頭,面對老友,杜月笙覺得非常難過,他只喃喃的喊了聲:

「嘯林哥!」

「雖說我有心橋歸橋來路歸路,各走各的,但是月笙,」張嘯林聲音一低,就彷彿有不盡欷吁,「今朝事體不同,我眼看你就要一腳往大海里去,見得到想得到的,我如果怕你懊惱而不說,那就是我對不起兄弟。」

「嘯林哥,你請說。」

「我剛才說過,你所愛的那些調調兒,什麼聲望呀、名氣呀、地位呀,現在你大約都有了,這個,你有你的本事,做老哥的不能不說一聲佩服你。但是,你可曾想到?除了一個名,這些年來你究竟得了些個什麼!社會公職擔任了幾十處,一隻角子不拿,還要倒貼開銷。銀行開了好幾家,各有各的後台老板,董事長、理事長掛了十七八個,說句不好聽的,月笙你數給我看看,有哪一家真正是你杜月笙的財產?民國十六年我陪你玩槍,打共產黨,那一年裡你便欠了300萬大洋的賬,替你還清債務的是煙土。這一次到了民國二十六年,十年以來,你哪一年不是挖東牆補西牆,我替你算算你身上背的債,最低限度也有個三五百萬。你人在上海,還可以通融商量,你踏出上海一步,聲望地位扳了個庄,就不曉得有多少只手向你伸過來!到那時候,你拿什麼錢去還?」

提起這個惱人的大問題,張嘯林以為杜月笙必將黯然無語,垂頭喪氣,不料,杜月笙卻哈哈大笑,一開口便這樣說道:

「嘯林哥,承你指教,不過呢,對於錢財,我有我的看法,我不說什麼『生不來,死不帶去』,『錢財是身外之物』一類的話。我只是抱定一個主張,錢財用得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別人存錢,我存交情,存錢再多不過金山銀海,交情用起來好比天地難量!」

張嘯林是個大老粗說不過杜月笙,怔了半天,才緩和語氣,換個題目來談:

「月笙,你倒給我說說著,東洋人有哪點不好?」

「嘯林哥,你不必考我,」杜月笙深沉地笑笑,「你要我說東洋人的壞處,只有一樁,那就是自古以來,我們中國人從不曾跑到東洋去殺人放火,到處開槍!」

「我再問你一句,月笙,東洋人對於我們,會不會有什麼好處?」

杜月笙答得斬釘截鐵:

「就算有好處,那也是毒藥!」

「即使是毒藥,終歸是好處!」張嘯林卻把話倒轉來說,他又振振有詞地道,「月笙,你可曾想到,東洋人來了,可能把全中國都變成從前的法蘭西租界,到了那個時候,你、我、金榮哥還有無數的老弟兄,也許可以再開一個比大公司大十倍、百倍、千倍的大公司。」

杜月笙閉上眼睛,嚴肅地說:

「這些種種誘話,都是惡夢!」

「我看你要坐禪入定了哩!」張嘯林非常遺憾地說,「好了,月笙,我們不必再往下談,人各有志,無法相強。歸根結底,我只問你一句:你以為我把心中的話,都跟你說過了嗎?」

「說了。」

「那麼,我也告訴你,」張嘯林一臉苦笑地道,「我要對你說的,就只剩幾句俗話了。你『兩眼不觀井中水,一心只想跳龍門』,謹防『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剃頭擔子一頭熱』,我只巴望你不要有朝一日懊悔起來,『熱面孔貼了冷屁股!』」

「嘯林哥,不會的。」

「但願如此。」張嘯林嘆口氣,又扮出笑容來說,「月笙你幾時啟程?讓我為你餞個行吧?」

杜月笙笑笑道:

「八字沒有一撇呢,還早。」

「你我的話都說盡了。」張嘯林不惜重複一遍,「從今以後,不論你我的遭遇如何,我們就算是問心無愧,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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