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火炮、西學與使團——明末清初中國與歐洲的交流 4.禮儀之爭與中國教士在歐洲

利瑪竇在傳教過程中,為了減少中西文化衝突,採取了一種權宜之計:認為祭祖只是表示子孫對長輩的孝道,奉侍一如生前,並沒有宗教的含義;祭孔與科舉考試相關,生員在考中後可到孔廟行禮,含有尊師之義,但教徒不得參加四季祭典。可是,利瑪竇的策略並沒有得到全部來華傳教士的同意,一些教士認為祭祖是民間迷信,是認同死者為神靈,反對利瑪竇等人的權宜之計,禁止教徒祭祖尊孔。兩派之間的爭論,從明末沿續到清初。遠在歐洲的教廷,也發出了好幾道相關的指令。但是,教廷的這些指令不但沒有解決中西文化衝突,進而在康熙年間發生了著名的「禮儀之爭」,最終導致禁止天主教在華傳布。

在傳教士內部兩派之間的論爭過程中,耶穌會士向康熙皇帝提出了「祭祖和敬孔是否具有宗教性質」的問題。被傳教士稱譽為「寬仁、明智與好奇」的康熙皇帝,在此前的1692(康熙三十一年)年3月22日下詔,諭令保護全國教堂,允許人民信仰自由。由此,傳教士可以在清朝版圖內公開自由傳教。但是,康熙也是一位謹慎的皇帝,他深知兩種文化衝突的潛在風險,因此,他特別告誡傳教士要小心傳教,不要讓地方官有反感而向上控告。針對耶穌會士提出的問題,他在1700年(康熙三十九年)11月30日正式回覆道:中國的祭祖敬孔禮儀,是一種對祖先表示崇敬的禮節,並無宗教性質。主要由非耶穌會士形成的反對派抓住這一事件,認為耶穌會士對教會內部問題不請求教廷解決,反而依賴教外皇帝的裁定,是一種離經叛道的行為。教皇克萊孟十一在1704年11月20日命聖職部發布七條禁約,規定不準以天或上帝稱天主,不許教堂里懸掛有「敬天」字樣的匾額,禁止基督徒祀孔、祭祖,禁止教徒留牌位在家。並派多羅主教前往中國宣布禁約。這些規定,引起了兩種文化之間的衝突,也在挑戰中國皇帝的權威。

康熙一開始對多羅是以禮相待。當他得知教皇要中國政府服從禁令,便叫多羅離京。隨即宣布諭旨,規定教士必須持有朝廷准予傳教的印票,並服從中國禮儀,否則不準在中國傳教。多羅一行於1707年1月25日在南京宣布教皇禁令,要求全體教士必須遵行。對於這種公開干涉清廷政策的行為,康熙得知後非常不滿,他在「禁約」上批示:「覽此告示,只可說得西洋人等小人,如何言得中國之大理。」並於同年3月17日在蘇州重申自己的主張:「諭眾西洋人,自今以後,若不遵利瑪竇的規矩,斷不準在中國住,必逐回去。」於是,康熙一面驅逐多羅,交由澳門總督看管;一面派教士艾若瑟、樊守義一行前往羅馬,與教皇進行溝通,澄清是非。

艾若瑟原名艾遜爵,1662年生於法國南部的尼斯,1695年到達中國澳門。此後在山西絳州傳教時,將當地人樊守義收為教士。1699年開始管理河南、陝西、山西三省教務。1702年來到北京,升任教務首領,深得康熙歡心。因此,當「禮儀之爭」發生後,康熙就想到了艾若瑟,派他和樊守義等人作為自己的使節,前往羅馬教廷進行解釋。

樊守義這一去就是十多年。

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十二月底,樊守義、艾若瑟從澳門啟程,西南向航行。歷經兩個多月,到達巴打斐亞(今雅加達)。稍作休息後,就向西航行在茫茫印度洋上,歷經三個多月,經過非洲最南端的大狼山(好望角)。在附近補充給養後,於七月底、八月初抵達波爾多嘞爾國(一作波爾都爾國,葡萄牙國的同音異譯)。他們在葡萄牙首都等待了四個多月,繼而啟程,於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二月到達教廷所在地羅馬。在覲見教皇克萊孟十一世時,艾若瑟向教皇詳細地報告了康熙皇帝對禮儀問題、傳教事務看法,要求教皇取消禁約。樊守義後來回憶道:「教皇聽後,屈臂含淚而言曰:朕絕未命多羅如此發言行事。」事情似乎是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但是,艾若瑟所呈送的文件中,沒有清廷的鈐章,引起了教皇的疑心,就下令艾若瑟留居在羅馬,不得外出,時間長達兩年又八個月。此後,艾若瑟在米蘭和都林又各生活了三年。1709年3月,教皇重申以前的禁令必須嚴格遵守。1715年3月,教皇明令禁止教士不得再就禮儀問題進行申訴。次年8月,禁令傳到廣東,各國教士只得遵守。

教皇在羅馬將艾若瑟等人扣留不準回國,康熙在北京苦等數年沒有回信。其他傳教士帶來的信息又真假難辨,康熙對這些消息已經不敢相信,他只信任艾若瑟:「朕差往羅瑪府的艾若瑟回時,朕方信,信而後定奪。」於是康熙想出了兩個辦法,一是請俄羅斯人帶信去;二是在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九月,用滿文、中文、拉丁文寫了一封公開信,木刻印刷,蓋有廣東巡撫的關防,習稱「紅票」。當時,這種「紅票」共印了150張,分發給各天主堂內的西洋人,前來廣州、澳門經商的體面商人,由他們帶往歐洲,轉達教廷。1717年4月,面對教皇的最新禁令,康熙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命令禮部禁止天主教在華傳教。1720年,康熙更是明確批示:以後不必西洋人在中國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

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清廷的信息終於傳到羅馬,教皇這才允許艾若瑟可以回到中國,並且一再要求艾若瑟以「健康欠佳」為由,向康熙解釋為什麼去了這麼長時間。同時另派一位使臣嘉樂前往中國進行解釋。艾若瑟得命後,隨即起身赴葡萄牙。葡萄牙國王為此專門指派了一艘船隻,以便快捷地送艾若瑟、樊守義等人到達中國。葡萄牙國王還特別準備了七箱禮物送給中國皇帝。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三月,艾若瑟、樊守義等人啟程東還。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二月,船隻過了好望角,艾若瑟病逝。六月十三日,樊守義回到廣州。兩廣總督當即派人護送前往北京。八月二十八日,到達北京。當時康熙正在熱河行宮避暑。樊守義又於九月初五日趕到熱河,於九月十一日叩見康熙。康熙垂問良久。

教皇的使臣——嘉樂一行,於康熙五十九年九月到達澳門,隨即北上。1721年3月,康熙接見嘉樂。11月,嘉樂又在保留禁約的基礎上,提出八項寬免,以挽回頹勢。嘉樂的方案,引起在華教士的爭論。這種干涉中國傳統禮儀的行為,遭到康熙的嚴厲指責。教皇本篤十四則在1742年6月下令取消八項寬免。而在中國方面,雍正元年十二月(1724年1月)正式下令各省傳教士在半年內離境。由於羅馬教廷始終將傳教權掌控於西方傳教士之手,更堅定了雍正禁教的決心:「教友惟認識爾等(指司鐸巴多明等人),一旦邊境有事,百姓惟爾等之命是從。雖現在不必顧慮及此,然苟千萬戰艘,來我海岸,則禍患大矣。」乾隆、嘉慶、道光三朝,也頒布過各項限禁天主教傳教的命令。

禮儀之爭,從最初天主教傳教士內部不同派別之間的矛盾,進而演變為干涉中國傳統文化的政治行為,遭到中國皇帝的禁止,是必然的結果。天主教在華傳播因此而進入低潮。直到1939年12月8日,羅馬教廷方面才撤銷此項禁令,中國的天主教徒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尊孔祭祖。

樊守義在熱河覲見康熙後,長住北京。當時,到過西歐,又回到北京的中國人,可能就只有樊守義一人。次年(康熙六十年,1721年)夏天,王公貴族們在暑熱難消之際,紛紛邀請樊守義前去聊聊大西洋的風土人情。談得多了,樊守義就想到寫一篇遊記——《身見錄》。但是,《身見錄》完稿後,並沒有一位王公貴族願意資助刊刻。乾隆十八年(1753年),樊守義去世。他的《身見錄》一文原稿,則被帶往羅馬,被夾在一本叫作《名理探》的書內,靜靜地躺在圖書館的書架上。一直到1937年,正在歐洲留學的閻宗臨先生,無意中發現了這篇作於200多年前的遊記。1941年,這篇現存最早的中國人撰寫的西歐遊記,才與廣大國人重新見面。這篇遊記,雖然篇幅略顯單薄,記事不夠詳盡,回憶或有錯誤,但這畢竟是康熙年間中國人在西歐生活、學習的觀感。

樊守義到達的第一個歐洲國家是葡萄牙。在樊守義的眼裡,這是一個風景壯麗、物產富饒的國家。「余登岸居耶穌會院,修士乍見,殷勤如故,即送安頓銀器俱。全視風景,壯麗可觀,允稱富國,無物不備。地多泉穴,其房俱三四層不一,而公侯王府,更極崇美。若天主堂、聖母堂、聖人堂純用石造,奇峻特異,雕飾供器,悉以金銀。修道院頗多,而每院修道者凡數百,並設學校,分小學四品,中學二品,大學三品。且有養濟院數處,甚廣大,更多富貴園囿」。這些描寫,與鴉片戰爭後首批走出國門者的記載,是何其相似。當時的葡萄牙國王若望五世,對這位中國教士也很熱情,多次接見:到達葡京的「第三日,國王召見,其宮殿之崇美,目所(未)睹也」。宮廷內西洋式的美輪美奐,更是讓曾經在北京見過大場面的樊守義過目不忘:「異日復見王,命朝內游,見紅帳復牆,或錦或綉,若繪畫然。復以磁器掩下截,玻璃窗、花氈墊、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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