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商賈士農咸樂業——明朝的交通與旅遊的興盛 4.從旅行者到地理學家

文人出遊所帶的器具中,大多備有寫字的筆。他們將所行、所見、所思記錄下來,形成了內容豐富、體裁多樣、數量眾多的遊記。在這些遊記中,除了一般性描寫自然風光、歷朝歷代均有人創作的山水記外,還出現了一些具有時代感的作品。這些作品在數量上並不佔據多數,但它們包含著明朝人特有的對科學的一種追求,對自然、對社會的一些獨特觀察。用今天的話來說,當時的一些文人是將旅遊與學術研究結合在一起。徐霞客、王士性就是這樣兩位大旅行家,他們的著作——《徐霞客遊記》和《廣志繹》,是地理學觀察、描寫自然環境與人文景觀的典範,是地理學在中國成為一門獨立學問的標誌。他們兩人,因此而躋身於中國歷史上著名地理學家的行列。

王士性,字恆叔,號元白道人,又號太初,生於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卒於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浙江臨海人。王士性喜歡遊歷,讀書時足跡已經遍及杭州及越中一帶。萬曆五年(1577年)中進士後,任河南確山縣知縣。四年後,任滿赴京,途中遊歷了中嶽嵩山與大量中原名勝。進京後,任禮科給事中,仍醉心於山水之間。萬曆十三年(1585年),因母病逝,去職返家。在家兩年中,遊歷了天台、雁盪、錢塘以及太湖等名山大川。萬曆十六年(1588年),返京復職途中,登臨東嶽泰山。這年秋季,王士性奉命典試四川,順道遊覽了西嶽華山,並在峨眉、青城等山間流連忘返。次年四月,轉任廣西提學道,途經衡陽,登臨南嶽衡山。至此,他已游遍了五嶽。萬曆十九年(1591年)春,出任雲南瀾滄兵備道,遊歷了昆明池、獨秀峰、太華山、點蒼山、雞足山等名勝。同年七月調任河南提學道。萬曆二十年(1592年)十二月調山東督糧道。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三月,王士性回北京,任大理寺少卿管京營。萬曆二十三年(1595年),因推辭河南巡撫職,調任南京鴻臚寺卿。兩年多後去世。王士性問政之餘,旅行遍及除福建省以外的兩京十二省,寫下了許多精彩的遊記與記游詩,結集為《五嶽游草》。晚年又撰寫了《廣游志》和《廣志繹》兩部書,對自己早年遊歷和考察的對象加以理論上的總結。

王士性對自然和社會的觀察,是帶著一種動態的眼光觀察。如中國的山脈走向,《禹貢》首先提出「四列」說,將中國的山脈排列為由北往南的東西向四列。唐代的僧一行則提出了「山河兩戒說」:將中國山脈排列為東西向南北兩列。宋代著名理學家朱熹提出了中國三大龍的觀點:「朱子曰:天下有三處大水,曰黃河,曰長江,曰鴨綠江。今以輿圖考之,長江與南海夾南條幹龍盡於東南海,黃河與長江夾中條幹龍盡於東海,黃河與鴨綠江夾北條幹龍盡於遼海。」王士性在經歷廣泛的遊歷和博覽群書後,認為這些山系學說只是簡單地劃分中華大地眾多山脈,存在的問題一是劃分不夠準確,如宋代的疆域較小,宋人的觀點就沒有包括雲貴高原的群山;二是沒有注意到被各個山系分割開來的區域,其發展過程是有早有晚。因而他認為,應該作下列劃分:

崑崙據地之中,四傍山麓,各入大荒外。入中國者一,東南支也。其支又於塞外分三支:左支環虜庭陰山、賀蘭,入山西,起太行數千里,出為醫巫閭,度遼海而止,為北龍。中支循西番,入趨岷山,沿岷江左右。出江右者,包敘州而止;江左者,北去趨關中,脈系大散關,左渭右漢。中出為終南、太華,下泰岳起崧高,右轉荊山抱淮水,左落平原千里,起泰山入海,為中龍。右支出吐蕃之西,下麗江,趨雲南,繞霑益、貴竹、關嶺,而東去沅陵。分其一,由武岡出湘江西至武陵止;又分其一,由桂林海陽山過九嶷、衡山,出湘江,東趨匡廬止;又分其一,過庾嶺,度草坪,去黃山、天目,三吳止;過庾嶺者,又分仙霞關,至閩止。分衢為大盤山,右下括蒼,左去為天台,四明度海止,終為南龍。

王士性的三大龍劃分,是「以水為斷」,也就是以水系走向來分別山脈走向,雖然與今天的科學方法——以地質構造、地質時代的異同為標準,有很大差異。但是,他劃分的有些山系,與現代的山系基本一致,這是難能可貴的。其次,與同時代的人相比,王士性的觀點比徐霞客的三大龍說更為完整和系統。在三大龍的眾多山脈中,王士性對南龍所在的長江以南地區的眾多山脈,記載尤其詳細。第三,王士性是以發展的眼光來看歷史上中國的區域開發過程:「古今王氣,中龍最先發,最盛而長,北龍次之,南龍向未發。自宋南渡始,發而久者,宜其少間歇。其新發者,其當坌涌何疑。」「然東南他日盛而久,其勢未有不轉而雲貴、百粵。」在《廣志繹》中,王士性對南龍所包括的江南地區的發展過程,再次作了闡述:

江南佳麗不及千年。……唐分十二道,一江南東道,遂包昇、潤、浙、閩,一江南西道,遂包宣、歙、豫章、衡、鄂,豈非地曠人稀之故耶?至殘唐錢氏立國,吳越五王繼世,兩浙始繁。王審知、李璟分據,八閩始盛。然後宋分天下為二十三路,江南始居其八焉:曰兩浙,曰福建,曰江南東,曰江南西,曰荊湖北,曰荊湖南,曰廣南東,曰廣南西,而川中四路不與焉。趙宋至今僅六七百年,正當全盛之日,未知何日轉而黔、粵也。

江南地區從五代吳越時開始興起,至南宋時成為全國的經濟中心。這種經濟由北向南的發展過程,王士性認為是歷史的趨勢,黔、粵等地早晚也將發展起來。隨著經濟重心的轉移,文化重心也會發生相應的變遷:「自昔以雍、冀、河、洛為中國,楚、吳、越為夷,今聲名文物,反以東南為盛,大河南北不無少讓何?客有云:此天運循環,地脈移動,彼此乘除之理。余謂是則然矣。」

由於王士性足跡遍布兩京十二布政使司,又有多年的京官經歷,不是普通旅遊者的「到此一游」,因而所見所聞極為廣泛。加上善於思考,多從全國性的視角分析各個區域的地理現象的差異。他從經濟地理角度,觀察到全國各大商埠的貨物或者是商品的種類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天下馬頭,物所出所聚處。蘇、杭之幣,淮陰之糧,維揚之鹽,臨清、濟寧之貨,徐州之車騾,京師城隍、燈市之骨董,無錫之米,建陽之書,浮梁之瓷,寧、台之鯗,香山之番舶,廣陵之姬,溫州之漆器。」從人文地理角度,王士性又注意到各地的科舉人物數量也不平均:「江北山川彝曠,聲名文物所發泄者不甚偏勝。江南山川盤郁,其融結偏厚處則科第為多,如浙之餘姚、慈溪,閩之泉州,楚之黃州,蜀之內江、富順,粵之全州、馬平,每甲於他郡邑。」他又動態地注意到,文化名人的出生地集中在某幾個地方,在明朝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即如國初,劉伯溫以青田,宋景濂以浦江,方遜志以寧海,王子充以義烏,雖在江南,皆非望邑。其後李獻吉以北地,何大復以信陽,孫太初以靈武,李於鱗以歷下,盧次楩以濮陽,皆在江北。然世廟以來,則江南彬彬科盛矣。」也就是說,明朝江南出文人的高潮,是從嘉靖年間開始的。王士性更進一步揭示各區域間自然環境、經濟環境的差異也會影響到人文環境:「東南饒魚鹽、秔稻之利,中州、楚地饒漁,西南饒金銀礦、寶石、文貝、琥珀、硃砂、水銀,南饒犀、象、椒、蘇、外國諸幣帛,北饒牛、羊、馬、驢、絨毯,西南川、貴、黔、粵饒楩、枬大木。江南饒薪,取火於木;江北饒煤,取火於土。西北山高陸行,而無舟楫;東南澤廣,舟行而鮮車馬。海南人食魚蝦,北人厭其腥;塞北人食乳酪,南人惡其膻。河北人食胡蔥、蒜、薤,江南畏其辛辣。而身自不覺,此皆水土積習,不能強同。」形象說明由於各個區域的自然環境不同,因而所出物產有很大差異,並進一步造成人們的飲食、交通等生活習慣也有地域性的差別。「海南」與「塞北」、「河北」與「江南」,這種大的區域性差異,一般旅行家也能觀察到。同一個區域內,也有自然環境的差別,也會影響到人文景觀的不同,這是王士性觀察仔細之處,他注意到浙江一省:「杭、嘉、湖平原水鄉,是為澤國之民;金、衢、嚴、處丘陵險阻,是為山谷之民;寧、紹、台、溫連山大海,是為海濱之民。三民各自為俗。澤國之民,舟楫為居,百貨所聚,閭閻易於富貴,俗尚奢侈,縉紳氣勢大而眾庶小;山谷之民,石氣所鍾,猛烈鷙愎,輕犯刑法,喜習儉素,然豪民頗負氣,聚黨與而傲縉紳;海濱之民,餐風宿水,百死一生,以有海利為生不甚窮,以不通商販不甚富,閭閻與縉紳相安,官民得貴賤之中,俗尚居奢儉之半。」中國人崇尚安居樂業,但一些區域的地少人多這個客觀條件,迫使當地的百姓遠走他鄉:「江、浙、閩三處,人稠地狹,總之不足以當中原之一省,故身不有技則口不糊,足不出外則技不售。」王士性接著講了他在雲南了解到的事情。剛任雲南瀾滄兵備道時,他知道雲南全省漢人之中,百分之五六十是江西撫州人。王士性一開始以為這些撫州人都是商販,只住在城市裡。當他深入各縣考察時,才發現各個土府、土州等少數民族居住的地方,村落里當差的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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