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居 第二十四章 被放逐的族群

瑟萊絲坐在隔著白金漢大道與馬可斯家相望的奈特南西咖啡廳的窗邊,看著威爾·薩維奇將他那輛跑車停在半條街外的路邊,然後和吉米一起下了車,回頭往這邊走來。

如果她要這麼做,真的要這麼做,那麼她此刻就該起身,離開這張椅子,迎上他們。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隻手不小心撞上了桌底。她低頭看去。她的兩隻手不住地顫抖著,一隻手的拇指讓桌底刮出了長長一道血痕。她本能地將手舉至唇邊,然後往咖啡廳大門踱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辦得到,不知道那些她在旅館房間里準備了一整個早上的話能否說得出口。她決定只告訴吉米她所知道的事實——大衛自周日凌晨以來的所有舉動反應——只有單純的描述,沒有任何猜測或結論;她決定讓吉米自己去判斷。沒了大衛當晚穿回家的血衣,去報警恐怕也沒多大用處了。她這麼告訴自己。她這麼告訴自己,是因為她不確定警方能否保護得了她。畢竟她就住在這裡,哪裡也去不了。發生在這裡的事只有這裡的人才解決得了,才保護得了她。事情一旦讓吉米知道了,那麼不止吉米,還包括薩維奇兄弟,便將在她周圍形成一道大衛絕對無法跨越的保護壕溝。

她在吉米和威爾離公寓台階只剩幾步的時候走出咖啡廳。她舉起那隻還在隱隱作痛的傷手,一邊高聲叫喚吉米的名字,一邊走下人行道;她知道自己看起來就像個瘋女人——一頭亂髮,浮腫的雙眼下方還有兩片因恐懼而愈發濃重的陰影。

「嘿,吉米!威爾!」

他倆在台階前方停下了腳步,應聲轉過頭來。吉米給了她一抹含蓄而略帶困惑的微笑,而瑟萊絲再度注意到吉米的微笑永遠是這麼開朗而迷人,這麼自然真誠而溫暖人心。那微笑彷彿在說:「嘿,我是你朋友哪,瑟萊絲。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她一踏上對街的人行道,威爾便迎上來,在她頰上輕輕一吻。「嘿,小表妹。」

「嘿,威爾。」

吉米也在她頰上輕輕一吻,那溫熱的感覺穿透了她的皮膚,沉澱在她喉嚨底部,在那裡微微地顫動著。

他說道:「安娜貝絲找了你一個早上了。可是你既不在家也沒去上班。」

瑟萊絲點點頭。「我,呃,我……」她將目光從也正好奇地瞅著她的威爾臉上移開了。「呃,吉米,我可以私下跟你談一談嗎?」

吉米說道:「當然。」他臉上再度出現了那抹困惑的微笑。他轉向威爾。「剛剛那件事我們待會兒再找時間談,可以嗎?」

「沒問題。待會兒見啦,表妹。」

「不好意思了,威爾。」

威爾進了屋。吉米在第三級台階上坐定了,為瑟萊絲在身邊留了空位。她也坐下了,一邊撫弄著傷手,一邊試著開口。吉米靜靜地瞅了她一會兒,等著,然後才終於意會過來,她怕是哽住了,一時恐怕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輕聲說道:「你知道我前幾天剛好想起了什麼事嗎?」

瑟萊絲搖搖頭。

「那時我正好站在雪梨街盡頭那排舊台階上——嗯,你還記得那裡吧?以前我們常常會跑去那裡看電影,抽大麻,有沒有?」

瑟萊絲笑了。「你那時的女朋友是——」

「哦,天哪,不要說出那個名字。」

「大肉彈傑茜卡·魯岑,而我正和達基·庫珀打得火熱。」

「沒錯,」吉米說道,「老天,你後來還聽說過他的事嗎?」

「我聽說他後來加入海軍陸戰隊,派駐海外的時候染上了什麼皮膚怪病,現在住在加州。」

「嗯。」吉米下巴一揚,目光飄忽,回到了半輩子之前。突然間,瑟萊絲彷彿又看到了十八年前那個發色比現在要淡點兒的吉米,那個比現在瘋狂的吉米,那個會在暴風雨中爬上電線杆、任由女孩們在下面瘋了似的為他祈禱的吉米。然而,即使在那些最瘋狂的歲月里,吉米臉上也常常會出現這樣的表情——下巴一揚,目光突然間定住了,整個人似乎在瞬間陷入了某種深沉的思緒中,彷彿除了自己這一身皮肉外,他已經把一切都仔細地考慮算計過了。

他轉過頭來,用手背在瑟萊絲膝上輕輕一拍。「別說這些了。唉,你看起來實在有些,呃……」

「你就直說吧,沒關係。」

「啊?沒啦,我只是想說你看起來實在有點兒累哪。」他身子往後一靠,嘆了口氣,「媽的,還說你。大家不都一樣。」

「我在汽車旅館裡住了一晚。麥可也和我一起。」

吉米兩眼定定地直視著前方。「嗯。」

「我不知道,吉米。我說不定就這樣離開大衛,不會再回去了。」

她注意到吉米臉上的表情出現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也許是下巴繃緊了。她突然有種感覺,她感覺吉米似乎早就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你離開大衛。」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他的目光鎖定在前面的街道上。

「嗯。他最近的舉動,呃……他最近的舉動很怪,很詭異。像變了個人似的,一點兒也不像平日的他。他甚至開始嚇到我了。」

吉米轉頭看著她,他臉上那抹冰冷的微笑幾乎讓她想一掌摑過去。在他的眼底,她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在風雨中爬上電線杆的瘋狂少年。

「你就從頭說起吧,」他說道,「從大衛舉動變得怪異的時候開始說。」

「你知道些什麼,吉米?」

「知道?」

「你顯然已經知道一些事了。你對我的話並不感到驚訝。」

那抹微笑自吉米臉上退去了,他身子往前一傾,十指交纏擱在大腿上。「我知道他今天早上被警察帶走了。我知道他開了一輛車頭被撞凹一塊的日本車。我知道關於他真是怎麼弄傷手的,他跟我說的是一套,跟警察說的是另一套。我知道他當晚曾經見過凱蒂,但他卻一直等到警察都找上門來後才跟我提起。」他兩手一攤,「我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沒錯,我確實已經開始覺得事情不太對勁了。」

瑟萊絲心頭突然涌過一陣同情。她想像她可憐的丈夫坐在審訊室里,兩手說不定還給銬在桌上了,明晃晃的燈光打在他原本就蒼白的臉上。然後她又想起昨晚,想起大衛的頭突然又出現在門邊,一臉猙獰與瘋狂,惡狠狠地瞅著她;然後恐懼便取代了同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開了口。「大衛周日凌晨三點回到家的時候,全身上下都是血,別人的血。」

就這樣,她說出口了。簡單幾個字從她口中冒出,進入大氣之中,倏地在她與吉米前方形成了一道牆,往上然後向下延伸;就這樣,簡單的幾個句子將她和吉米與整個世界隔離開來,關入一個無形的牢籠里。剎那間,街上的噪音淡出了,徐徐微風也暫停了;除了吉米淡淡的古龍水味和五月的艷陽曬在水泥台階上的味道,瑟萊絲什麼也聽不到,聞不到,感覺不到了。

吉米終於再度出聲時,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讓一隻巨掌攫住了喉頭似的。「他是怎麼解釋自己身上的血的?」

她跟他說了。她什麼都跟他說了,從凌晨那幕一直說到昨晚的吸血鬼。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聽進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看著他掙扎著想閃躲。從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燃燒的箭頭,直直地射進他的身體,燒得他五臟俱焚。他雙唇扭曲,目光僵硬瑟縮,臉上的皮膚失去了血色,她幾乎看得見那薄薄的皮膚底下的骨骸。她腦中倏地閃過一個畫面——吉米變成了棺材裡的一具乾屍,十指枯瘦如鷹爪,顎骨決然地撐著,光禿禿的頭蓋骨上只剩小蛇般蔓延的苔蘚……她的體溫霎時降到冰點。

當滾滾熱淚無聲地沿著他兩頰落下時,她強忍住衝動,沒有擁他入懷,感覺他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她的上衣,再沿著她背脊往下流去。

她到底沒有住嘴。因為她知道她一旦停下來,就永遠不會再開口了。所以她不能停。她必須把這些話說出來,讓人知道,為什麼她會離開她的丈夫,那個她曾發誓要生死相守的男人,也是她兒子的父親,那個會說笑話逗她笑、會輕撫她的手、會提供自己的胸膛讓她枕著安然入睡的男人,那個從不抱怨、從不曾對她拳腳相向、一直都是個好父親好丈夫的男人。她必須把這一切說出來,讓人知道她有多麼困惑不解,為什麼她所熟悉的那個男人竟會消失了,彷彿她所熟悉的那張臉不過是個面具,而如今面具終於黯然落地,她眼前只剩一個面目猙獰的畸形怪物,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終於,她把話說完了。「我還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事,吉米。我還是不知道那到底是誰的血。我不知道。我無法確定。我就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害怕好害怕。」

吉米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讓他的上半身倚著台階的鐵欄杆。他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而他的嘴巴仍因震驚而微張著。他半眯著眼,注視著瑟萊絲,那專註而銳利的目光彷彿穿透了她的身體,鎖定在幾條街外某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上頭。

瑟萊絲說道:「吉米。」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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