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天使 第十八章 註定的悲劇

在他的眼睛臉頰終於再度幹了後,吉米留下大衛一個人回到屋內,進浴室沖了他今天第二次澡。他感覺得到他體內那股需要,那股流淚的需要,像只不停鼓脹的氣球堵塞在他胸口,逼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進了浴室,因為他需要獨處;現在那股流淚的需要終於全面決堤,不像剛才在大衛面前沿著臉頰緩緩流下幾滴,他只想一個人面對。他害怕自己將要被那股需要衝擊得潰不成軍,在地上化成一攤顫抖的軟泥,只是哭泣,像他小時候一個人躲在漆黑的房間里那樣,只是哭泣,確信他的出生曾差點兒殺死他的母親,而他的父親也將因此永遠恨他。

站在浴室的花灑下,他再度感覺到那股古老的悲傷,那股自他有記憶以來便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古老的悲傷。他知道無論他選擇了什麼樣的人生道路,悲劇總是虎視眈眈地等在前頭,像花崗石般沉重的悲劇確定無疑地等在前頭。就好像當他還在母親子宮裡的時候,就曾有天使翩然飛來,告訴他他悲劇性的未來;於是,在他終於掙脫娘胎呱呱墜地後,那些字眼便牢牢地鐫刻在他腦海深處,他只能感覺得到,卻無法化為言語。

吉米仰著頭,迎向嘩嘩噴濺的水柱。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道:我知道,我無論如何知道我女兒的死與我有關。我不過是暫時還不知道我究竟如何促成了女兒的死亡罷了。

那輕柔冷靜的聲音再度響起:你會知道的。

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

不。

操你媽。

讓我把話說完。

哦。

你終究會知道的。

然後呢?

然後就是你的選擇了。

吉米低下頭去,黯然想起大衛曾在凱蒂死前不久見過她的事實。喝醉酒的凱蒂。跳舞的凱蒂。無憂無慮開開心心地跳著舞的凱蒂。

就是這個事實——有人的腦海里存有比吉米已有的還新還近的凱蒂的影子——在剛才終於第一次逼出了吉米的眼淚。

吉米最後一次看到凱蒂,是在星期六下午凱蒂結束值班正要離開店裡的時候。當時約莫是四點過五分,吉米正忙著打電話補貨,而凱蒂湊過來,在他頰上輕輕一吻,說了聲:「一會兒見,爸爸。」

「一會兒見!」他抬頭看著她走出店後的庫房。

等等,不。他天殺的沒有。他根本沒有看著她走。他聽到她走了,但他的眼睛卻始終盯著桌上的訂貨單。

所以說,他真正最後一次看到她是當她在他頰上輕輕一吻,然後丟下那句「一會兒見,爸爸」的時候。那時,他曾匆匆瞥見她的側臉。

一會兒見,爸爸。

吉米明白就是那「一會兒」——當晚再晚些時候,她生命中再晚些那幾小時幾分幾秒——終於像一把匕首直直地刺進了他的心臟。如果他在那裡,多和她分享一會兒那再晚些的幾小時幾分幾秒,他也許就能擁有她更新更近的影像。

但他沒有。大衛有,伊芙與黛安有,殺死她的兇手也有。

如果你一定得死,吉米想,如果這死亡早已註定,無論如何也避不開,那麼我希望你能直視我的臉,在我的懷中死去。眼睜睜看著你死去將傷我至深,這我知道,凱蒂;但至少看著我的眼睛,或許能讓你少感到一點點的孤單。

我愛你。我很愛很愛你。我愛你,老天為證,我愛你甚於你母親,我愛你甚於你兩個妹妹,我愛你甚於安娜貝絲。我深愛她們,但我愛你甚於一切。記得我剛出獄那天嗎?我和你,坐在那個小廚房裡,就我和你,地球上最後兩個人。多餘的、被遺忘的兩個人。你和我一樣害怕,一樣迷惑,不知何去何從,一樣悲慘而絕望。但我們終究站起來了,不是嗎?我們親手建立了我們的生活,美好得足以讓我們不再害怕、不再感到悲慘而絕望的新生活。那是因為我和你在一起。沒有你,我絕對辦不到這一切。絕對!我沒有那麼堅強。

你原本可以長成一個美麗的女人,甚至是一個美麗的妻子,享受到為人母的神奇滋味。你看到我的恐懼,卻不曾因此離我而去。我愛你甚於生命。對你的想念將如癌細胞在我體內擴散,最終將置我於死地。

有那麼一瞬間,站在水柱底下的吉米突然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掌緊貼在他背後。他終於想起來了,最後那天在店裡,當凱蒂在他頰上留下一吻時,她的一隻手掌輕輕地貼在他背後,在他兩塊肩胛骨中間。她的掌心是溫熱的。

他站在那裡,任由水柱沖刷,背後那溫熱的觸感卻始終都在。他感覺那股哭泣的衝動已經過去了,他悲慟依舊,卻終於再度擁有了力量。因為他感覺得到女兒,感覺得到女兒對他的愛。

懷迪與西恩在吉米公寓附近的街角找到一個停車位,停好車後兩人便沿著白金漢大道往前走去。傍晚的空氣中涼意漸深,天色也趨近深藍;西恩不覺想起了蘿倫,想她正在做什麼,想她是否正坐在某扇窗邊仰望著同一片天空,想她是否也感受得到這漸漸聚攏的寒意。

就在離吉米家所在的那幢樓上樓下分別住著幾個薩維奇兄弟與他們的妻子或女朋友的三層公寓幾步之遙的地方,西恩與懷迪看見大衛·波以爾彎著腰,整個上半身都沒入一輛停在路邊的本田汽車的前座里。他打開乘客座前方的置物箱,隨即又關上了,然後便退出來,手裡捏著一個皮夾。正準備重新鎖上車門時,他終於注意到西恩與懷迪,於是轉過頭來對著他們微笑。

「嗨,又是你們。」

「是啊,我們兩個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樣,」懷迪說,「動不動就會冒出來。」

西恩說道:「一切還好吧,大衛?」

「離上次看到你們也才四小時而已,沒什麼好提的。喏,你們是來找吉米的嗎?」

兩人點點頭。

「嗯,怎麼,案情有突破了嗎?」

西恩搖搖頭。「只是想來致個意,看看是不是一切還好。」

「目前一切大致還算平靜。我想他們也實在是累壞了。就我所知,吉米從昨天到現在還沒合過眼。安娜貝絲突然想抽煙,我自告奮勇跑這個腿,才想起我的皮夾還留在車裡。」他用他那隻腫脹不堪的手揮了揮皮夾,然後把它塞進了褲袋裡。

懷迪也將兩手插進了褲袋,身子微微往後傾,重心全落在腳跟上。他不甚自然地揚了揚嘴角。

西恩說道:「你手上那傷一定很痛吧。」

「你說這個?」大衛再度舉起傷手,自顧自端詳了一陣,「還好,其實沒那麼痛。」

西恩點點頭,勉強撐出一臉緊繃的微笑。他和懷迪就這樣站著,注視著大衛,等著。

「這傷是我前幾天晚上打撞球的時候弄的。」大衛說,「你知道麥基酒吧裡頭那張撞球桌吧,西恩?有一大半緊挨著牆,非要人改用那幾支超難用的短球杆不可。」

西恩說道:「嗯,這我知道。」

「好,那母球離檯面邊緣還不到一根頭髮的寬度,而目標球則遠在檯子另一頭。我右手往後用力一抽,壓根忘了後面就是牆壁……就這樣,砰一聲,我可憐的手差點兒就撞穿那堵該死的牆了。」

「哎喲。」西恩說道。

「結果呢?」懷迪說道。

「啊?」

「結果擊中那球了嗎?」

大衛皺了皺眉頭。「擦過去而已,沒中。手被那麼一撞後,那局也沒啥好打的了。」

「不難想像。」懷迪說道。

「沒錯,」大衛說,「他媽的,撞到手之前手氣本來正順呢。」

懷迪點點頭,轉頭看向大衛的車子。

「嘿,你的車子有沒有跟我那輛雅閣一樣的毛病?」

大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這輛車挺不錯的,從來不鬧毛病。」

「媽的。我那輛雅閣不多不少才跑了六萬五千英里,就開始拋錨。我另外一個朋友的日本車也是這樣。如果要修,花的錢不會比二手車價格指南上頭列的價錢少多少。把車賣了恐怕還不夠拿去換條正時皮帶 哪,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大衛說道:「還好,我這車乖得很。」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轉過頭來看著兩人。「我得去買煙了。待會兒樓上見。」

「嗯,待會兒見了。」西恩說道,然後對著大衛揮揮手,目送他過街。

懷迪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那輛本田小車。「車頭撞凹了好大一塊哪。」

西恩說道:「哎呀,老大,沒想到你也注意到了。」

「還有那什麼撞球杆的故事?」懷迪吹了聲口哨,「媽的,聽他詐唬——他打撞球杆子是用掌心去頂的嗎?」

「但這還是有一個大問題,」西恩一邊看著大衛走進對街的鷹記酒類專賣店,一邊說道。

「是嗎?說來聽聽吧,超級戰警。」

「如果你真的把大衛當成了索薩那個證人在雷斯酒吧停車場里看到的傢伙,那麼,凱蒂·馬可斯讓人追著跑過公園的時候,你的大衛可正在停車場里忙著砸什麼人的腦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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