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天使 第十五章 完美的男人

星期一早晨,瑟萊絲在廚房裡陪伴著站在爐前、心無旁騖地為一屋子前來弔唁的親友烹煮食物的表姐安娜貝絲。剛剛沖完澡的吉米特意探過頭來,詢問是否有需要幫忙的事。

小時候,瑟萊絲與安娜貝絲曾一度情同姊妹。安娜貝絲是夾在一堆兄弟中的獨生女,而瑟萊絲則是失和的夫妻膝下唯一的子女;自然而然,兩個寂寞的小女孩兒一有機會便湊在一起,中學時代甚至每夜互通電話。然而,隨著瑟萊絲的母親與安娜貝絲的父親之間的關係由親昵而疏遠,乃至反目成仇,表姊妹間的感情也受到了傷害。兩人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嚴重的衝突、口角,只是在無形中漸行漸遠,到後來,瑟萊絲與安娜貝絲甚至只有在較正式的家庭聚會中——婚禮、受洗禮,以及偶爾的幾次聖誕節和復活節——才有機會碰面。最叫瑟萊絲難以接受的是,一段如此親昵、看似牢不可破的關係竟也會如此輕易地無疾而終,勉強要找出個理由,只能歸罪於諸如時間以及上一代恩怨之類的無謂借口。

但自從她母親過世之後,事情卻明顯出現了轉機。去年夏天,她與大衛曾和安娜貝絲與吉米兩家出去野餐過一次,接下來那個冬季里也曾一起出去吃過兩次飯。表姊妹間相處的氣氛一次比一次輕鬆融洽,瑟萊絲感覺那凍結了十年的冰塊,不但漸漸開始融化了,並且也終於有了名字:蘿絲瑪麗。

蘿絲瑪麗過世的時候,安娜貝絲曾一連三天,從清晨到夜晚,忠誠地陪在瑟萊絲的身邊。她為前來弔唁的親友下廚,協助瑟萊絲處理葬禮事宜,並在她為了那個生前始終吝於表達一絲親情愛意但怎麼說也還是當了她一輩子母親的女人黯然落淚時,默默地陪伴在她身邊。

而這次輪到瑟萊絲來陪伴安娜貝絲了——雖然,像安娜貝絲這樣獨立堅毅得幾乎叫人望而生畏的人物竟會需要他人的陪伴支持,實在叫包括瑟萊絲在內的所有人難以想像。

但她還是待在她身邊陪著她,任她全神貫注地站在爐前,為她自冰箱取出需要的材料,為她接聽每一通慰問探詢的電話。

然後是吉米。不到二十四小時前才剛剛確認了女兒的死訊,此刻竟站在廚房門外,鎮定地詢問妻子是否需要幫忙。他頂著一頭濕淋淋的亂髮,潮濕的襯衫緊貼著他的前胸;他赤著腳,喪女之慟與缺乏睡眠在他兩眼下方催化出兩片腫脹的陰影。他殷殷探問妻子是否需要協助,而瑟萊絲當下卻只能想到,老天,吉米,那你呢?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

此刻屋裡的其他人——這些將客廳、餐廳及短短的走道塞得水泄不通、脫下的外套在娜汀和莎拉床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的親友們——卻似乎全都不曾想到要為吉米分擔些什麼,只是一心期待、仰望著他;希望他來為他們解釋這個殘酷的玩笑到底是怎麼回事,希望他來為他們撫平內心的悲憤,希望他在最初的震驚褪去後強撐住他們那讓猛然來襲的悲慟沖刷得幾乎要癱倒在地的身子。吉米是那種天生的領袖,渾身散發著某種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在人群中取得領導地位的氣質;瑟萊絲不禁想知道,吉米自己到底是否意識到了這點,是否視其為某種不得不背負的重擔,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

「你說什麼?」安娜貝絲頭也不抬地問道,兩眼依然緊盯著黑色平底鍋中正噼啪作響的培根。

「我問你需不需要幫忙,」吉米說,「煎個東西還難不倒我,你知道的。」

安娜貝絲對著爐子露出一抹短暫而虛弱的微笑,然後輕輕地搖搖頭。「不用了。我還好。」

吉米轉向瑟萊絲,臉上的表情彷彿在問:她真的還好嗎?

瑟萊絲點點頭。「廚房裡有我們兩個就可以了,吉米。」

吉米回過頭去,繼續默默地看著他的妻子;瑟萊絲感覺得到他眼底那抹最最溫柔的哀慟。她感覺得到吉米那顆碎裂的心又有那麼一小塊淚滴大小的碎片落入了他胸口的空洞里。他湊近了,伸出手用食指輕輕為安娜貝絲抹去額上的汗珠,安娜貝絲說道:「不要這樣。」

「看著我。」吉米低聲說。

瑟萊絲感覺自己應該離開廚房,但又害怕自己貿然行動會粉碎掉表姐與她丈夫之間的某種東西,某種緊繃而脆弱的東西。

「我不能,」安娜貝絲說,「如果我看著你,我會崩潰的。屋裡這麼多人,我不能也不想就這樣倒下。你懂我的意思嗎,吉米?求求你。」

吉米縮回身子。「我懂,親愛的,我懂。」

安娜貝絲依然低著頭,喃喃說道:「我不能也不想就這樣倒下。」

「我懂。」

有那麼一瞬間,瑟萊絲感覺眼前的兩人彷彿赤裸著身子;她感覺自己目睹了一個男人與他妻子最最親昵的一刻,其親昵猶勝性愛。

長廊另一端的大門突然打開了:安娜貝絲的父親希奧·薩維奇兩邊肩頭各扛著一箱啤酒走進了屋子。他是個彪形大漢,寬闊渾厚的兩肩各扛著一箱啤酒穿過狹窄的走道往廚房這頭走來時,動作卻帶著某種與他的體型不甚搭調的舞者般的優雅利落。每次想到這點,瑟萊絲總是不由得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這個山一般的男人竟會製造出那一堆矮小猥瑣的男性後代——薩維奇兄弟中只有卡文和查克勉強繼承了他的高度與體型,至於他那種天生的優雅則只能在安娜貝絲身上看到一絲影子。

「嘿,吉米,借過一下。」希奧說道。吉米應聲讓出空間,而希奧則利落地閃過他,走進了廚房。他在安娜貝絲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低聲問了句:「還好吧,寶貝?」然後便卸下肩頭的啤酒,將它們放在廚房的長桌上。之後,他湊到女兒身後,用雙臂環繞住她,下巴則緊緊地貼在她的肩上。

「還撐得住吧,寶貝?」

安娜貝絲說道:「沒事的,爸爸。」

他輕吻她的頸側:「我的好女兒。」然後轉身看著吉米:「家裡有沒有冰桶?我們來把這些啤酒冰一冰吧。」

他們將啤酒裝進儲藏櫃旁邊地板上的幾隻冰桶,而瑟萊絲則回頭繼續整理那些自一早便不斷湧入的食物。那些由前來弔唁的親友帶來的食物五花八門,數量驚人——愛爾蘭蘇打麵包、派餅、牛角麵包、松糕、餡餅、三大盆馬鈴薯色拉、好幾袋麵包卷、幾大盤超市買來的火腿肉拼盤、裝在一個特大號陶鍋里的瑞典肉丸,以及一隻包在錫紙里的巨大的烤火雞。安娜貝絲根本無須親自下廚,這點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也都明白,她必須這麼做。她站在爐前,煎出一盤盤培根香腸,做出一盤盤炒蛋,再由瑟萊絲端到餐廳里一張靠牆擺放的長桌上。瑟萊絲忍不住想到,這些堆積如山的食物究竟是為了安慰那些心碎的家屬親友呢,還是所有人潛意識裡都想藉由吃的動作咀嚼吞咽掉那排山倒海般湧來的悲傷,再將所有感覺隨可樂隨酒精沖刷入肚,直到飽脹的肚腹終於引發一絲絲睡意。於是,在所有悲傷的聚會中——在那些守靈夜、葬禮、追悼會以及如眼前這種場合,你就只管吃只管喝只管不停地聊,直到你再也吃不下喝不下聊不下去了為止。

穿過人群,她一眼瞥見了坐在客廳一角的大衛。他與卡文·薩維奇並肩坐在一張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倆坐在椅墊邊緣,身子往前傾斜得厲害,像是在比賽誰會先從沙發上掉下來似的。瑟萊絲心頭一抽,不覺為自己的丈夫感到有些不舍與同情——有時,尤其是身處親友群中時,大衛總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有些孤立無助。畢竟,這些都是自小就認識他的人;他們都知道他小時候發生過的事。就算他們並不老惦記著那件事,也不會依此來評斷他(雖然他們或許有權這麼做),但只要有這些自小就認識他的人在場,大衛就怎麼也無法放鬆,無法談笑自如。但每當他們有機會和一些來自別區的同事或朋友出去吃飯聊天時,大衛總能充滿自信地和眾人打成一片,反應機敏且自在隨和得不得了。(她在歐姿瑪美髮沙龍的那些同事和她們的老公都特別喜歡大衛。)但在這裡,在這個他自小生活和紮根的地方,他的反應卻永遠慢半拍,永遠跟不上對話的速度與眾人的腳步,永遠是最後一個聽懂笑話的人。

她試著迎上他的目光,想給他一個微笑,讓他知道只要她也在這裡,他就永遠不算真的落單。但一小群人突然往隔開客廳與餐廳的拱道走來,瑟萊絲的視線一下被阻斷了。

往往就是在人群中,你才會猛然驚覺,原來自己對於自己所愛,甚至每天共處的人竟是如此吝嗇,不肯撥出多一點兒時間來與他們好好地相處,好好地說說話。除了周六半夜在廚房地板上那一幕,她這整個星期幾乎都不曾與大衛好好地說過話。從昨天傍晚到現在,她甚至只和他匆匆打過幾次照面——昨天傍晚六點左右,她接到希奧·薩維奇打來的電話:「嘿,親愛的,壞消息。凱蒂死了。」

瑟萊絲最初的反應是:「不,不會吧,希奧舅舅。」

「親愛的,你知道我要花多少力氣才能把這幾個字說出口嗎……她真的死了。被人殺死的。」

「被人殺死的。」

「在州監公園裡頭。」

瑟萊絲望向廚台上的小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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