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眼西納特拉 2000 第十一章 血雨

吉米站在黃色的警方封鎖線外,面對著一整排警察,西恩則徑自穿過草叢往公園裡頭走,甚至不曾回頭看一眼。

「馬可斯先生,」一個叫傑弗茲的警察說道,「要不要來杯咖啡還是什麼的?」警察的目光始終落在吉米的額頭上,一邊用拇指指背搔著肚腹。吉米可以從他的目光和姿態中嗅到一絲混雜著輕蔑的同情。西恩剛剛幫兩人介紹過;他告訴吉米這位是傑弗茲警官,人很不錯,然後告訴傑弗茲,吉米就是,嗯,是那輛遭遺棄的車子車主的父親,好好照顧他。還有就是待會兒托芭特一到場就趕緊給他們介紹一下。吉米猜想這位托芭特要不就是警方的心理醫生,要不就是哪個蓬頭垢面、欠了一屁股學生貸款、車子裡頭聞起來像漢堡王的社會工作人員。

他沒有理會傑弗茲,反而朝站在對街的查克·薩維奇走去。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吉米?」

吉米搖搖頭。他確信,要是他試著把心裡的感覺轉換成言語,他一定會吐自己和查克一身。

「你帶手機了嗎?」

「帶了。」查克的手在防風夾克底下一陣摸索。吉米接過手機,直接撥了查號台的號碼,聽到電話里傳來錄音人聲,詢問他欲查詢電話所在州與城市名。開口前他猶疑了一秒,腦海里浮現一個畫面——他的聲音沿著銅線走過一英里又一英里,然後倏地被捲入一個無底洞般的旋渦中,再傳入一部怪獸般有著閃閃紅眼的超巨型計算機內部。

「查哪裡?」計算機說道。

「恰克起司餐廳。」吉米突然感到一陣難堪和厭惡,厭惡自己竟然必須站在大街上,在他女兒空蕩蕩的車子附近,對著話筒說出這樣一個可笑至極的名字。他幾乎想把這支該死的電話塞進嘴裡,狠狠地咽下去,想聽到它被擠壓得支離破碎的聲響。

他照著計算機給的號碼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傢伙顯然沒有把聽筒掛好,只是隨意擱在櫃檯上;吉米聽到他們在呼叫他妻子的名字:「安娜貝絲·馬可斯?安娜貝絲·馬可斯?麻煩請與櫃檯聯絡!」吉米聽到陣陣尋人的鈴聲,還聽到七八十個小孩子在那邊追逐打鬧、互相拉扯頭髮、尖叫,而幾個成人則試圖蓋過他們的聲音鎮住場面,然後他聽到他們又呼叫了一遍安娜貝絲的名字。吉米想像她應聲抬頭的模樣,有些不解,有些疲倦,而剛剛才在聖西西莉亞初領聖體的那群小孩子則在她四周推擠著爭食比薩餅。

然後他聽到了她的聲音,隱隱約約:「你們找我嗎?」

有那麼一瞬間,吉米幾乎想掛掉電話。他要跟她說什麼?在什麼也不確定的情況下,他能跟她說什麼?說他的恐懼?說他那些瘋狂的念頭和想像?讓她和女孩們再多享受一會兒無知的平靜不是很好嗎?

但他知道今天這一早上下來已經夠了;他要是不在第一時間通知她,只是自己站在雪梨街上,在凱蒂的車子旁邊心急如焚,安娜貝絲一定會很傷心。她日後一旦想起自己和女孩們被蒙在鼓裡,在恰克起司餐廳開開心心地吃喝,一定會覺得很不應該,很不堪,甚至會覺得一切開心都是假的。她會因此而恨他。

他再度聽到聽筒里傳來她隱約的聲音:「這個嗎?」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移動聲。「喂?」

「寶貝。」在他不得不清喉嚨之前,他努力擠出了兩個字。

「吉米?」她的聲音底下隱藏著一絲慍怒,「你在哪裡?」

「我……呃……我在雪梨街。」

「發生什麼事了?」

「他們找到她的車了,安娜貝絲。」

「誰的車?」

「凱蒂的車。」

「等等,『他們』?他們是誰?警察嗎?」

「嗯。凱蒂她……她失蹤了。在州監公園裡頭。」

「哦,老天。哦,不,不會吧?不,哦不,吉米。」

吉米可以感覺到那些原本讓他壓抑在心底的東西一下子全都湧上來了——那種恐慌,那種可怕的確定感,那些恐怖的念頭。

「現在什麼都還不確定。只知道她的車在這裡停了一夜,條子——」

「我的老天,吉米!」

「正在公園裡搜索。一大堆條子。所以——」

「你在哪裡?」

「我在雪梨街上。聽好——」

「你他媽的在街上做什麼?你為什麼沒進去?」

「他們不讓我進去。」

「他們?去他媽的他們!他們是誰?那是他們的女兒嗎?」

「聽好,我——」

「你才給我聽好——你給我進公園去!老天。她說不定受傷了,孤零零躺在裡頭什麼地方,等著你去救她。」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他們——」

「我馬上到!」

「好。」

「進公園去,吉米。老天。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掛上了電話。

吉米將電話還給查克。他明白安娜貝絲說得沒錯。她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他一下子醒了過來——他一輩子都會為自己剛剛這四十五分鐘的無能後悔不已,永遠無法正視這般無能畏縮的自己。曾幾何時他竟然變成了這種廢物,在心愛的女兒失蹤的關頭竟然只會縮頭縮腦地對著他媽的死條子一味哦,是的,嗯,好,嗯,沒問題,嗯您怎麼說我怎麼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什麼時候閹了自己的老二,交出來以換取,媽的,換取什麼?換取別人的讚許,說你是個他媽的好公民?

他轉向查克。「你後備廂備胎底下那把斷線鉗還在吧?」

查克露出一臉被人逮個正著的表情。「唉,總要混口飯吃嘛,吉米。」

「你車子停在哪裡?」

「在前頭,道斯街轉角那邊。」

吉米轉身大步向前,查克趕緊跟了上去。「我們是要闖進去,對嗎?」

吉米點點頭,加快了腳步。

西恩往繞著市民花園圍牆迂迴而行的那段慢跑小徑走去,沿路跟蹲在花叢草叢間採集證據的警察們打著招呼;從其中許多人緊繃的臉上,西恩知道他們也已經知道了。事實上,此刻整個公園都籠罩在某種無比凝重的氣氛中——西恩曾幾次在兇案現場感受過這種氣氛,那是對宿命、對他人命定的不幸的默然接受。

進公園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她是凶多吉少了,但所有人在心中的某個角落,西恩知道,總還懷著那麼一絲絲的希望。這就是他們的工作:你來到現場,一切其實早已瞭然於胸,但你就是想花儘可能長的時間去努力,努力證實自己是錯的。西恩去年辦過一樁嬰兒失蹤案:一對年輕體面的白人夫妻報警宣稱他們的小寶寶失蹤了,當時還曾引來不少媒體的注意,但西恩和承辦這個案子的每個警察都心知肚明,這對夫妻根本是在詐唬他們,小寶寶其實早就死了。但他們還是得照規矩來,安慰這一對冷血混賬,輕聲跟他們保證寶寶不會有事的,循線追查那一條條一下就斷了的線索。結果,當天黃昏,他們就在那對夫妻屋裡的地下室樓梯下面找到了嬰兒的屍體,裝在一個裝吸塵器的紙袋裡,塞進樓梯下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西恩看到一個菜鳥警察倚在巡邏車旁抖肩抽泣,其他警察看起來雖然憤怒,卻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彷彿他們前一晚都做了這麼個狗屎夢。

所以你就帶著這種體會回了家,帶著它去了酒吧或是局裡的更衣室——某種無奈的接受和體會,體會到人類就是這樣他媽的既蠢又壞,還常常壞到了骨子裡;他們一開口八成是在說謊,而當他們沒來由地同所有人失去聯絡的時候,八成就是掛了,給人幹掉了,甚或更糟。

而最糟的通常不是直接的被害人——他們反正死了掛了,不再有任何感覺了。受苦最深的是那些愛過他們卻活了下來的人們。他們通常就此變成行屍走肉,拖著腳步過完這一生,身體里除了血肉與器官外,空無一物;他們將變得刀槍不入,對苦對痛都不再有感覺,因為他們已經學到了一件事:最糟糕最恐怖的噩夢有時確實會變成現實。

比如說吉米吧。西恩不知道自己要怎麼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唉,沒錯,她死了。你女兒死了,吉米。什麼人把她帶走了,永遠永遠不會回來了。吉米,已經經歷過一次喪妻之慟的吉米。媽的。嘿,你猜怎樣,吉米——上帝說你還欠他一筆,他這回是來收賬的。希望這次之後你們就算扯平了,老兄。好吧,改天見。

西恩快步通過那座木板橋,沿著小徑走向像一群觀眾似的圍繞著舊銀幕的大樹。銀幕側面有一道往上通向後台的樓梯,一伙人聚集在樓梯附近。西恩看到凱倫·休斯拿著相機猛按快門,懷迪·包爾斯則靠在樓梯頂端的門邊,不時往裡頭看看,再低頭做筆記,而助理法醫則跪在凱倫·休斯旁邊。另外,還有一大群穿著制服的州警隊隊員和波士頓市警局的警員在大樹間來回穿梭,康利和索薩則低頭研究著樓梯上的什麼東西,而雙方人馬的大頭頭們——市警局的法蘭克·柯勞塞與州警隊的馬汀·傅列爾(西恩的頂頭上司)——則稍微離得遠了點兒,站在銀幕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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