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眼西納特拉 2000 第八章《老麥當勞》

瑟萊絲周日早上醒來的時候,腦子裡滿是各種管線的影像——錯綜複雜的大小水管,從一般住家,從餐廳,從電影城,從購物中心,一路迤邐而行,從四十層高的辦公大樓往下延伸,每經過一層都有更多管線與之會合,再往下,直達城市地底,匯入那無比巨大龐雜的地下網路。比起任何語言,它們讓所有人更加密切而親昵地結合在一起,唯一的目的竟是要帶走那些自我們體內、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下身及冰箱底層的保鮮盒裡排除出去的廢物殘渣。

它們最終去了哪裡呢?

她相信自己以前就曾想過這個問題,就像很多人都曾想過為什麼飛機無須振翼就能浮在半空中那樣,不過是種模模糊糊的臆想。但此刻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起身,坐在空蕩蕩的床上,大衛和麥可在樓下的前院里玩威浮球的聲音一陣陣傳上來。她既焦慮又好奇。究竟去了哪裡?

總該有個地方。那些肥皂洗衣粉洗滌精的泡沫污水,那些用過的衛生紙,那些酒吧馬桶里的嘔吐物,那些咖啡漬血漬汗漬,那些從長褲折角清出來的積塵、從領口搓下來的污垢,那些從盤底刮下來再衝進處理機絞碎了的冰冷剩菜,那些煙灰煙蒂,那些屎尿,那些從腿上頰上下巴胯間刮下來的毛髮胡楂——夜復一夜,它們和成千上萬類似甚或相同的東西會合,她想,然後經過那些陰濕污穢的地下通道,往另一個更巨大的地下通道與更多同伴會合,再往……往哪裡去?

以前或許是去了海里,但現在應該不能這麼做了吧?是這樣嗎?這樣太不環保了吧。她記得自己曾在哪裡讀過有關污水處理壓縮還是凈化之類的文章,還是在電影里看到的?如果是電影就算了。電影裡頭凈是些不負責任的胡說八道。總之,如果不是去了海里,又會是哪裡?如果真是去了海里,那他們為什麼還可以這麼做?難道沒有更好的方法了嗎?想到這裡,她腦海里再度浮起那些錯綜複雜的管線和那些垃圾穢物的影像。她依然沒有答案。

她突然聽到威浮球的塑料空心球棒敲到球的清脆聲響。她聽到大衛大叫了一聲「哇」,然後是麥可的歡呼,伴隨著一陣同剛剛的擊球聲一樣清晰洪亮的狗吠。

瑟萊絲又躺下了,這才想起自己不但赤裸著身子,而且還一覺睡過了十點。自從麥可學會走路後,這兩件事就很少發生,如果曾經發生過的話。她感到一陣罪惡感湧上心頭,然後沉澱在她的胃裡。她想起自己凌晨四點的時候跪在廚房地板上,親吻著大衛胸前那道傷口周圍的肌膚,品嘗著從他毛孔里湧出來的恐懼和荷爾蒙的味道;先前那些關於艾滋病和肝炎的憂慮全讓另一個突如其來的強烈慾望掩蓋住了,她只想品嘗他肌膚的味道,只想儘可能地接近他擁抱他。她任由浴袍滑下他的肩頭,任由自己的舌頭在他胸前滑行搜尋,任由自門外長廊竄進來的寒意襲上她只穿著剪短的T恤和黑色短褲的單薄身子,任由它襲上她赤裸的腳踝和膝蓋。恐懼讓大衛的皮膚沾上了某種苦中帶甜的味道,而她只是讓自己的舌頭自他胸前的傷口往上滑行,直抵他的咽喉;她用雙手捧著他昂然勃起的胯間,聆聽著他愈發急促的呼吸聲。她想儘可能地延長這一刻,他肌膚的味道,她體內突然湧出的力量;她緩緩起身,朝他包圍過去。她用舌頭急急地朝著他的舌頭探去,雙手自他腦後緊緊地揪住他的髮根,想像自己正在把他體內因為這次事件而造成的苦痛吸吮出來,吞進自己體內。她捧住他的頭,身體極力貼住他的身體,直到他褪去她身上僅剩的T恤,整顆頭埋在她雙乳間,而她則用下半身磨蹭擠壓他的下腹,要他不住地從喉底釋放出陣陣呻吟。她要大衛知道,這就是他們,這兩具相互擠壓交纏的肉體,這氣味這需要這愛,是的,愛,一旦知道自己曾經差點兒就失去他了,她愛他更甚於以往,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深愛著他。

他咬她的乳房,弄痛了她,死命地吸吮扯拉,她卻愈發挺身將自己往他口腔深處推送,迎向更多的疼痛。她甚至不介意他從她身上吸出血來,因為他吸吮著她,他需要她,十指深深地掐進她背後的皮膚,將一切恐懼釋放進她的體內。她願意承受這一切,接收他的痛苦,再為他吐出來,然後他倆將變得更堅強,前所未有的堅強。她對此深信無疑。

她剛剛開始和大衛交往的時候,他倆之間的性愛狂野蠻橫;她常常帶著一身青紫色的咬痕和抓傷回到她與蘿絲瑪麗同住的公寓里,一身的傷和徹骨的疲倦——在她的想像中,應該只有吸毒成癮的人在兩次用藥之間才感受得到這種刻骨銘心的倦怠。但自從麥可出生後——嗯,應該說是自從蘿絲瑪麗第一次被診斷出癌症於是搬進來與他們同住後——瑟萊絲和大衛的性生活便漸漸陷入了那種無數喜劇電視不厭其煩再三以之為題的讓已婚夫妻索然無味的固定模式。通常不是累得提不起勁來,就是得提心弔膽以防小孩突然闖進來,只好草草了事:敷衍的前戲,或許來段口交,然後便直接切入正題——到後來,這正題甚至也愈來愈不像正題了,最多就是一小段用來打發氣象報告和傑·雷諾的深夜脫口秀之間的廣告時間的插曲。

但昨夜——昨夜那種迸發的熱情卻猶勝當年,讓她到現在還躺在床上,被那種久違的倦怠感徹底擊垮了。

她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直到外頭再度傳來大衛的聲音,要麥可專心一點兒,媽的,你給我專心一點兒,然後她才終於想起那件從剛才——在她想起那些排水管線,想起昨夜廚房地板上的瘋狂性愛之前,甚至可能在她今晨終於爬上床之前——便一直在她心底糾纏的事情:大衛在撒謊。

從一開始在浴室里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但她決定暫時不去想它。後來,當她躺在廚房的塑料地板上抬高臀部以迎向大衛的衝刺時,她又知道了一次。她看著他那微微蒙著一層霧氣的眼睛,任他將她的大腿抬高,要她夾住他的腰臀;就在她迎向他的進入的一剎那,她突然清楚無比地了悟到:他的故事根本說不通。完全不通。

首先,誰說得出「要錢要命你自己選,我他媽的隨便你」這種可笑的話啊?這分明是電影里才會出現的台詞嘛,她在浴室里剛聽到時就這麼覺得了。就算歹徒事前真的練習過,臨場也不可能說得出來。絕對不可能。瑟萊絲十八九歲的時候曾經在波士頓公園被搶過一次——一個膚色很淺的混血黑人,手腕乾瘦,棕色的眼睛目光飄忽不定,在那個陰冷昏暗的傍晚突然從杳無人跡的小路旁跳出來,用一把彈簧刀抵住她的大腿;她只來得及匆匆瞥了一眼那雙空洞冷酷的棕色眼睛,便聽到他在她耳畔低聲說道:「把錢拿出來!」

薄暮時分,公園裡空蕩蕩的,除了周遭那些讓十二月的寒風剝光了的樹外,就只有二十碼外的鑄鐵柵欄另一邊的碧肯街上有個行色匆匆急著返家的生意人。瑟萊絲感覺抵在自己牛仔褲上的那把小刀又往下陷了一點兒,但年輕的歹徒似乎還無意傷害她,只是加大了手勁;她聞得到從他口鼻呼出來的腐臭味和一股淡淡的巧克力味。她順從地掏出皮夾,遞了過去,卻始終避開那游移的目光,一邊奮力咽下那股毫不合理的感覺——歹徒似乎有不止兩隻手臂。那人接過皮夾,順手往外套口袋一塞,說道:「算你運氣好,老子今天趕時間。」然後便大搖大擺地往公園街那頭晃過去,不慌不忙。

她從許多女性友人那邊聽到過類似的故事。男人,至少是這個城市的男人,很少聽說被搶,除非是自找的;但這對女人來說卻是家常便飯。被搶被強暴的陰影隨時都在,但無論如何,她從沒聽說過有哪個歹徒說得出這麼完整漂亮的句子來。他們哪有這閑工夫。下手講究的就是不拖泥帶水;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然後在有人放聲尖叫之前揚長而去。

再有就是歹徒一手拿刀一手出拳的問題。這麼說吧,不管那歹徒是右撇子還是左撇子,既然要拿刀當然是拿在常用的那隻手裡;好,問題是,誰會拿不常用的那隻手出拳打人啊?

是的,她相信大衛昨夜不幸遇上了那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是的,她也相信他不是那種會故意尋釁惹事的人。但……但他的故事也確實有漏洞,有一些怎麼也說不過去的地方。這就有點兒像是要解釋你的襯衫里側為什麼會出現口紅印一樣——就算你真的不曾背叛過你老婆,但你最好還是湊出一個說得過去一點兒的解釋,否則叫人有心相信你都難。

她想像兩個警察站在他們家的廚房裡,問他們一堆問題;在無情的目光和反覆的詢問下,她很確定大衛一定會崩潰,再也沒法自圓其說。就像她當年詢問他有關他童年的事一樣。她老早就聽過那些傳聞;平頂區基本上就像是個被包圍在大城市裡頭的小鎮,大事小事都會在街坊間口耳相傳很久。她那次之所以開口,主要也是想讓大衛知道,不論他小時候發生過什麼不堪的事情,他總是可以告訴她——他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兒子的母親——讓她來為他分擔一切。

然而他卻露出一副完全被搞糊塗了的模樣。「哦,你是說那件事嗎?」

「什麼事?」

「就是那一天,我和吉米還有另一個玩伴,呃,西恩·狄文,正在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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