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眼西納特拉 2000 第三章 發間的淚水

布蘭登·哈里斯瘋狂地愛著凱蒂·馬可斯。他愛她就像電影里那種愛情,他的胸膛里彷彿有一支交響樂團,樂聲隨著汩汩的血液奔流過他全身每個角落,在他耳畔噗噗作響。他愛剛起床的她,將入睡的她,他愛她從日出到日落,從早晨到黃昏。即使凱蒂·馬可斯又肥又丑,布蘭登·哈里斯仍舊會愛她。他無論如何都愛她。即使她臉上長滿痘子,胸部扁平,即使她嘴上有濃密的汗毛,即使她口中無牙,即使她禿了頭,他也還是愛她。

凱蒂!光是在心中輕輕念一遍這個名字,就足以讓布蘭登感覺自己四肢一陣酥麻,彷彿剛深深地吸進了一口大麻似的。他感覺自己可以行走在水面上,可以仰卧推舉一輛十八輪大卡車,舉膩了還可以輕輕鬆鬆把它往旁邊一扔。

布蘭登·哈里斯打心底覺得這世界無處不可愛,因為他愛凱蒂並且凱蒂也愛他。連塞車、滿街車輛排出的廢氣,連工人打鑽的聲響他都愛。連他那個在他六歲時就拋妻棄子離家出走,從此音訊全無的廢物父親,他也愛。他愛星期一的早晨,愛那些連白痴都逗不笑的電視劇,愛排那永遠也排不完的隊。他甚至愛他的工作,雖然他從明天起就再也不必去上工了。

布蘭登明早將離開家,離開他的母親,走出那扇破舊的大門,走下那些裂痕斑斑的階梯,朝那條到處都有車輛隨意並排停放、到處都有人閑坐在門前台階上的寬闊大街前進。他將像布魯斯·史賓斯汀那樣邁著大步——不是唱《內布拉斯加》或《湯姆·喬德的鬼魂》的史賓斯汀,而是唱《生為自由魂》《兩心勝一心》《蘿莎麗塔今晚約個會吧》的史賓斯汀,那個酷斃了的史賓斯汀。沒錯,就是那種酷勁。他將以這種酷勁,昂首闊步地走在柏油馬路上,管他後頭車輛逼近,駕駛員狂按喇叭。他將朝白金漢區闊步前進,迎著他心愛女孩等待的目光,執起她的手,然後他倆將攜手遠走天涯,將這裡的一切拋在腦後。他倆將跳上飛往拉斯維加斯的飛機,十指交纏站在聖壇前,讓手持《聖經》的貓王問他「你是否願意娶凱蒂·馬可斯為妻」,而凱蒂也將說出他等待已久的那三個字——我願意——然後,然後——誰還管然後!他倆將永遠離開這裡,就只有他和凱蒂,結了婚,開始全新的生活,將過去永遠永遠拋到腦後,重新洗牌,重新開始。

他環顧自己的房間。衣服都已打包。美國運通旅行支票安然地躺在小旅行袋中。高筒球鞋帶了。他與凱蒂的合照也帶了。隨身聽,幾張CD,還有簡單的洗漱用具也都帶齊了。

他又看了幾眼那些留下來的東西。「大鳥」伯德和派瑞許的海報,一九七五年費斯克擊出那記著名的再見全壘打時的海報照片,反捲起來的莎朗·斯通海報(他第一次帶凱蒂偷溜進房間時就已經把這張海報捲起來收在床底下,不過……)。還有他半數的CD。媽的!算了,反正其中大部分他買來後只聽過兩次。媽的,還有MC漢默,比利·雷·塞洛斯,老天!此外就是他專為他那套堅森牌音響買來的那對新力牌喇叭。足足兩百瓦,酷爆了卻也貴死了;他去年在巴比·奧唐諾手下打工,整個夏天都在鋪屋頂,換來的就是這對超炫的喇叭。

不過他也因此才有機會認識凱蒂,老天,那竟然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有時他覺得這一年感覺像是十年,有時卻又覺得像是一分鐘。凱蒂·馬可斯,他之前就聽過她的名字,這是當然的事;這附近誰沒聽說過這樣一號美人。沒錯,凱蒂就有那麼漂亮。但沒什麼人真正認識她。美貌就是這麼一回事!它會嚇退人,叫人只敢遠觀,不敢褻玩。真實生活中的美麗完全不是電影中描述的那回事;電影鏡頭把美麗塑造成某種誘人、動人、吸引人接近的東西。而在現實生活中,美貌像一堵圍牆,把旁人全擋在外頭。

但是凱蒂,老天,從他真正有機會接近她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如此親切,如此平易近人。那天,巴比·奧唐諾把她帶到工地,不久後卻領著手下那班嘍啰離開了,顯然是要去處理什麼所謂的「要事」;他像完全忘了凱蒂的存在似的,把她留在原地,同他們這班工人在一起。布蘭登在屋頂安裝防水板,凱蒂在下頭像個哥們兒似的陪他閑聊。她知道他的名字,她還說:「像你這麼好的人,布蘭登,怎麼會來巴比·奧唐諾手下做事呢?」布蘭登——這名字如此自然地從她口中說出來,彷彿她每天都要說上好幾回似的;他跪在屋頂邊緣,因滿心的喜悅癱軟成一團,差點兒跌落在地。癱軟,沒錯,她對他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而明天,只等她打電話來,他倆就要出發,遠走高飛。一起離開。永遠離開。

布蘭登躺在床上,想像凱蒂的臉龐浮現在天花板上。他知道他今晚睡不著了。他太興奮,太緊張了。少睡點兒不礙事的。他躺在那裡,凱蒂則一臉微笑地俯視著他,亮晶晶的雙眼在他面前那片黑暗的空間里閃爍著微光。

那晚下班後,吉米同他的小舅子凱文·薩維奇在瓦倫酒吧小酌了一番;他倆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著外頭街上幾個小夥子打曲棍球。他們總共有六個人,在漸暗的天色下勉強追逐著小球,幾張小臉模糊不清。瓦倫酒吧位於昔日的屠宰場區,巧妙地隱身於小巷一角;小巷人車罕至,白天是理想的曲棍球場,夜裡不成,這邊的街燈從十年前就沒再亮過了。

凱文是個理想的酒伴,他和吉米一樣,都是話不多的人。他倆靜靜地坐著,啜飲著啤酒,一邊聆聽著外頭斷斷續續的球鞋膠底刮地聲、木質球棍相互碰撞的清脆聲響,以及硬膠小球偶爾撞到汽車金屬輪框的聲音。

三十六歲的吉米·馬可斯已然學會享受這種平靜的周六夜晚。那些擁擠嘈雜的酒吧,那些酒醉的告白早已引不起他的興趣了。離他出獄足有十三年的時間了。現在的他,有妻有女——三個女兒——還有一間位於街角的小雜貨店;他相信自己已經從當年那個熱血小子蛻變成了今天這個懂得享受平穩生活步調的男人:享受一口一口慢慢啜飲的啤酒、早晨的漫步,以及從收音機里傳來的球賽轉播。

他轉頭看著窗外。玩球的小夥子這會兒已經走了四個,就剩兩人還不肯離去,依然緊握著球棍,在黑暗中搜尋那顆滑溜的小球。吉米看不清那兩個幾乎叫黑暗吞噬的身影,但他可以從一陣陣急切的腳步聲與揮棍聲中聽出蘊藏在兩人心中那種狂亂騷動的活力。

總要找個發泄的渠道吧,那種怎麼也壓抑不住的青春活力。吉米自己還小的時候——媽的,老實說是一直到他二十三歲之前——這股狂躁的活力幾乎主導了他的一切行為。然後……然後他終於學會了收斂,他猜想。你遲早要把它放到一邊,找個地方藏起來。

他的大女兒凱蒂現在正處於這個階段。十九歲的黃金年華,又是如此美麗——她體內的荷爾蒙想必如驚濤駭浪般洶湧地翻攪著。但近來他卻在她身上嗅到了某種從容優雅的氣息。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打哪兒竄出來的——有的女孩兒就是能從容不迫地蛻變成女人,有的則一輩子都是小女孩兒——但他的凱蒂,卻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脫胎換骨,散發出一股沉著優雅,甚至是清澈祥和的氣息。

下午在店裡,她在吉米頰上輕輕一吻,說了聲:「待會兒見,爸爸。」然後便離開了。一直到五分鐘後,吉米才突然意識到,她的聲音竟還在他腦海中幽幽回蕩。那是她母親的聲音,他突然驚覺,比她原本的嗓音微微低沉了些,也更自信了些。吉米一下子出了神,回想著她母親的聲音何時在她的聲帶上落了戶,生了根,他之前為何從未注意到?

她母親的聲音。她那十四年前就過世了的親生母親,如今卻透過他倆的女兒回到吉米身邊,輕聲說道:她是個女人了,吉米。小女孩終於長大了。

女人。老天,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大衛·波以爾那晚壓根兒沒打算出門。

沒錯,那是周六的夜晚,是經過漫長而辛苦的一周終於到來的周六夜晚;但大衛已經到了那種對周六和周二感覺差不多的年紀,去酒吧喝酒不會比一人在家獨飲好玩到哪兒去。待在家裡或許還更好些,至少電視遙控器掌握在你手裡。

所以後來——一切都已發生的後來——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命運,一切都是命運作祟。這已經不是命運第一次插手大衛·波以爾的生活了——即使不是命運,至少也是運氣,但絕大多數都是厄運。但在那個周六夜晚之前,這隻插進來的手與其說是幫手,不如說是某種陰晴不定、有點兒暴躁易怒的怪手。命運百無聊賴地坐在雲層深處,某個聲音跟他說,今兒個沒事幹哦,命運老兄?命運說,嗯,是有點兒無聊。既然沒事就乾脆來整整大衛·波以爾吧,尋點兒開心也好,看看能不能讓自己心情好一點兒了。

所以說,命運到底插沒插手,大衛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也許,在那個周六晚上,命運正在開生日宴會或別的什麼,心情大好之餘決定放可憐的老大衛一馬,讓他好好發泄一下而不必承擔後果。命運說,去吧去吧,大衛,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保證你無後顧之憂。又好比史努比漫畫里的露西,哪一天終於大發慈悲,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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