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口逃生的男孩 1975 第二章 四天

結果證實,吉米錯了。

大衛·波以爾失蹤四天後便乘著警車回來了。他坐在警車前座,護送他回來的兩名警員任他開關警笛,還讓他摸了摸鎖在置物箱底下的霰彈槍槍托。他們頒給他一個榮譽警徽,而且在他們送他回家那天,瑞斯特街上還擠滿了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全都等著捕捉波以爾母子團聚的一幕。臨下車時,其中一名警官尤金·庫比亞基還特地繞到另一邊,把大衛從車裡抱出來,先把他舉得高高的,然後才讓他降落在他那又哭又笑、顫抖不已的母親面前。

除了記者,瑞斯特街上還擠了一堆旁觀的人——有大人、小孩、郵差,以及在瑞斯特街與雪梨街轉角開了一家潛艇堡快餐店的長得圓滾滾、綽號「豬排」的兩兄弟,甚至連大衛與吉米在路易·杜威的五年級老師鮑爾小姐都趕來了。吉米站在他母親身邊。他母親擁著他,讓他的後腦勺緊貼在她胸前,一隻汗濕了的手掌則貼在他額頭上,彷彿想藉此確定吉米沒有染上任何大衛染上的東西。庫比亞基警官把大衛高高舉起的時候,兩人相視而笑,像一對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似的,而美麗的鮑爾小姐則忘情地為兩人鼓掌——吉米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妒意。

我差點兒也上了那輛車,吉米很想告訴旁邊的人。他尤其想告訴鮑爾小姐。鮑爾小姐是個美女,漂亮白皙。她的上排牙齒有一顆長得有些歪,一笑就會露出來;但在吉米眼裡,這個小缺陷只會讓她看起來更美更迷人。吉米很想告訴她自己也差點兒上了賊車的事,看看能不能讓她也用那種表情看著自己,就像她現在看著大衛一樣。他還想告訴她,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他想像的是年紀大一些的自己,就是大得足以開車的那種年紀,開車載著她四處兜風,讓她不住地對著自己微笑;他們還要一起去野餐,而不論他說什麼都能逗得她開懷大笑,露出那顆可愛的牙齒,然後還伸手碰碰他的臉。

不過,置身這群人之中的鮑爾小姐卻似乎顯得有些不自在。吉米看得出來。她對大衛說了幾句話,並親了他的臉頰——她一共親了他兩下——之後,其他人便圍了上去,她則退到一旁,站在坑坑窪窪的人行道上,抬頭看著四周那堆歪歪斜斜的三層公寓樓,以及上頭那些斑駁捲曲的瀝青紙和底下暴露出來的木板。在吉米眼中,此時的她看來似乎更年輕,卻又更難以接近了;彷彿她突然間變成了修女之類的人物,摸摸頭髮,檢查自己儀容是否整齊合宜,皺皺小鼻子,馬上就要吹毛求疵起來似的。

吉米想要再靠近她一點兒,但他母親卻對他的掙扎視若無睹,依然把他緊緊摟在胸前。他眼睜睜看著鮑爾小姐往瑞斯特街與雪梨街的轉角走去,對著什麼人死命地招手。一個嬉皮士模樣的年輕人開著一輛嬉皮車模樣的黃色敞篷車往街角駛來,被陽光曬得有些褪色的車門上頭還漆著幾片紫色的小花瓣;鮑爾小姐上了那輛車,揚長而去。哦,不,吉米心想。

他終於掙脫了母親的懷抱。他站在路中間,看著圍繞在大衛身邊的那群人,他希望自己當初也上了那輛車,現在就也能體驗到大衛此刻感受到的那種關愛的目光,那種與眾不同的感覺了。

瑞斯特街上彷彿正在進行某種節慶宴會,眾人忙著四處搶鏡頭,一心希望能在電視上或明天的報紙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是呀,我認識大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一起在這兒長大的嘛,唉,真是個不錯的孩子,感謝老天讓他平安歸來。

有人打開消防栓,水柱像一股終於得以釋放的嘆息,往瑞斯特街猛烈噴洒。孩子們甩掉鞋子,捲起褲腿,在四濺的水花中跳躍奔跑。冰激凌小販也趕到了,要大衛想吃什麼儘管拿,老闆請客。連那個死了老婆的怪老頭巴基諾——脾氣火暴的老傢伙,成天只會開窗大吼,要人家他媽的安靜一點兒,還會拿BB槍打松鼠(要是沒大人在場,他連小孩都照射不誤)——都打開窗戶,把喇叭搬到窗邊,接著,狄恩·馬丁渾厚的歌聲傳遍了整條街,《留下回憶》《振翅高飛》,還有一堆吉米平日聽了就想吐的懷舊老歌。但今天則不然,今天就適合聽這些歌。今天,這些歌就像繽紛的彩帶一樣,在瑞斯特街上迎風翻飛,與嘩嘩的水聲相互應和。在「豬排」兄弟店後的小房間開設賭場的那些人搬出幾張摺疊桌與小烤肉架,不久又有人拖來幾個裝滿施利茲牌與納拉岡塞特牌啤酒的小冰桶,不大工夫,肥滋滋的烤熱狗和烤義大利香腸的味道便飄散開來。空氣中繚繞的煙霧、嗆鼻的燒炭味,還有不絕於耳的開啤酒罐的砰砰聲,讓吉米不禁想起了芬威棒球場、夏日周末,以及當身邊的大人放鬆心情,變得像個小孩子的時候,那種充滿胸懷的喜悅,那種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看起來都變年輕了,所有人都彼此搭肩談笑的美妙時刻。

對吉米而言,就是像這樣的時刻讓一切都變得值得了——即使是在挨了他老爸一頓毒打,或是剛發現他什麼心愛的東西被偷走了那種最黑暗的憤恨深淵裡,這樣的時刻都能讓吉米重振精神,重新愛上在平頂區度過的日子。管他多久的積鬱、怨恨與不滿,管他工作如何操勞,管他親不近鄰不睦,這裡的人們似乎總能在瞬間就把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喝吧,笑吧,彷彿他們的生命中從來就沒發生過任何不美好的事。在聖派崔克節或是白金漢日,有時在國慶節,或者是紅襪隊在九月的球賽里表現神勇,屢戰屢勝,或者在像今天這種失而復得的難得時刻,這裡的人們總要拋開一切,全街狂歡,陷入某種瘋狂的節慶氛圍里。

尖頂區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們當然也有街坊宴會,但那裡的人總會在事先精密計畫,確定該申請的許可都申請到了,但到時卻還提心弔膽,要小孩兒小心來往車輛,別踩壞鄰居的草坪——哎呀,當心點兒,我剛油漆過那排籬笆哪。

至於在平頂區,反正大半的房屋前根本沒有草坪,籬笆也多半年久失修,搖搖欲墜,所以說,媽的,就隨它去吧。要開心就盡情開心吧,因為,去他的,就當作是老天欠你的。這樣的日子裡沒有老闆上司,沒有社會福利調查員,沒有高利貸派來的討債打手。至於警察——現場就有兩個警察,玩得可開心了,庫比亞基警官手裡拿著一根剛下烤架的辣香腸,而他的夥伴則正往褲袋裡塞一罐啤酒,等著待會兒解渴用。記者早走光了,太陽也漸漸偏西,整條街都沉浸在晚餐時間特有的溫暖光輝里。但今天這條街上的女人不煮飯,所有人都不必回家。

除了大衛。大衛回屋裡去了。吉米從消防水柱底下衝出來,擰乾褲腿,穿回剛剛脫下的T恤,然後跑到烤架前排隊等著領熱狗——就是在那時候,他猛然發現大衛不見了。慶祝大衛歸來的狂歡會還熱鬧著,大衛卻悄悄進屋去了。他母親顯然也一樣。吉米抬頭看看位於二樓的大衛家:小窗的窗帘都拉上了。

那幾扇緊閉的百葉窗不知怎麼了,竟讓吉米想起了鮑爾小姐。他想起她爬上那輛嬉皮車的模樣,想起自己曾盯著她右邊的小腿與腳踝,看著它們彎起,縮進車裡,然後車門關上。他突然感到有些自慚形穢,有些落寞悲哀。她要去哪裡?她現在是否正在公路上,讓風掠過她的發梢,就像樂聲飄過瑞斯特街?夜幕是否正要掩住嬉皮車裡的兩人,隨他們往……往哪裡去呢?吉米想知道,卻又不想知道。他明天還會在學校里見到她——除非學校也打算為慶祝大衛的歸來而放假一天——他想趁機問她,但他終究不會開口。

吉米領了熱狗,坐在大衛家對面的街邊吃了起來。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看到對面二樓一扇百葉窗拉起來了,大衛就站在窗邊,緊盯著他瞧。吉米舉起吃了一半的熱狗,朝大衛揮揮手,但大衛毫無反應。吉米又試了一次,大衛依然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吉米看不清大衛臉上的表情,但卻可以感覺到他的眼神,空洞與責怪。

吉米的母親朝他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大衛一閃身,消失在窗後。吉米的母親是個瘦小的女人,有著一頭顏色淡得不能再淡的淡黃頭髮。她雖然瘦,肩頭卻彷彿時時擔著千斤重的磚頭,總是弓著身子,拖著腳步走路。她還常常嘆氣,她嘆氣的方式往往讓吉米無法確定,她究竟知不知道那嘆息聲是從自己身體里發出來的。吉米看過她母親懷他之前照的相片——相片里的她豐潤且年輕多了,像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吉米後來算過,她當時確實差不多就是那個年紀)。那時的她有著一張圓潤的臉,眼角與額頭還沒有那堆細紋;面對著相機鏡頭,她笑得燦爛而動人,只是眼神中卻隱約藏著一抹恐懼,或者是好奇,不過吉米也說不清。他父親跟他說過千百次了,說他母親為了生他差點兒丟了性命,她血流不止,連醫生都沒把握能止住那來勢洶洶的鮮血。他母親從此就像丟了半條命似的,身體再沒好過一天,他父親這麼說。當然,生小孩的事也就到此為止。那種事經歷過一次就夠了。

她一隻手擱在吉米膝上:「一切還好吧,我的美國大兵?」他母親常常用不同的昵稱叫他,通常是當場隨興叫出口的,吉米總搞不清楚那名字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聳聳肩。「還不就那樣。」

「你今天還沒跟大衛說過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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