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糟糕的水手 24

泰迪戴著鐐銬,被領到C區。

一進樓,他們就帶他去地下室,囚室里的人紛紛朝他大吼大叫,稱他們準保會傷害他,準保會強姦他。有一個還發誓說,要把他像母豬那樣捆起來,然後把他的腳趾一個一個地吃掉。

他戴著腳鐐手銬,兩旁各有一名警衛。這時一位護士進入囚室,在他手臂上注射什麼。她有一頭草莓色的頭髮,身上帶著肥皂的味道,當她湊近給他打針時,泰迪聞出一縷她的氣息,認出了她。

「你假扮過雷切爾。」他說。

她說道:「按住他。」

警衛們抓住他的肩把他的胳膊扳直。

「是你,你染過頭髮,你是雷切爾。」

她說:「別動。」然後把針扎進他的手臂。

他迎上她的目光。「你是個出色的演員。我是說,你真把我給蒙過去了,對我講你親愛的、死去的吉姆怎樣怎樣。可真有說服力啊,雷切爾。」

她垂眼避開他的目光。

「我叫艾米莉,」她邊說邊把針頭拔出來,「現在你睡吧。」

「等等。」泰迪說。

她在囚室門口駐足,回首看著他。

「就是你。」泰迪說。

那個點頭並非發自她的下巴,而是她的眼睛:向下微微一掃,然後她給了他一個微笑。如此凄楚,讓他不禁想親吻她的髮絲。

「晚安。」她說道。

他壓根兒沒覺察到警衛解下他的鐐銬,也沒聽到他們離開。其他囚室傳來的聲響平息了,緊貼他臉部的空氣變成琥珀色,他感覺彷彿平躺在一朵潮濕的雲中央,雙腳雙手如海綿一般。

然後他做夢了。

在夢裡,他和多洛蕾絲住在湖畔的一座屋子裡。

因為他們必須離開城市。

因為城市既殘忍又暴力。

因為她一把火燒了他們在梧桐樹大街上的公寓。

想讓它擺脫鬼魂。

他夢到他們的愛情堅定如鋼,任憑火燒雨淋、鐵鎚敲打仍堅不可摧。

他夢到多洛蕾絲神經錯亂。

他夢到一天晚上他喝醉時他的小雷切爾說的話,當時他還不至於醉到沒法給她講枕邊故事。雷切爾叫他:「爸爸?」

他問:「怎麼啦,親愛的?」

「媽媽有時候看著我的樣子好怪。」

「怎麼怪了?」

「就是很怪。」

「會讓你笑出來嗎?」

她搖搖頭。

「不會?」

「嗯。」她回答。

「哦,那麼她是怎麼看你的?」

「好像是我叫她很傷心。」

然後他為她塞好被子,親親她,跟她道晚安,接著用鼻子輕觸她的脖頸,告訴她說她沒有叫任何人傷心。不會的,不可能,永遠都不。

又一個晚上,他正要上床睡覺,多洛蕾絲揉著手腕上的疤痕,躺在床上望著他說:「你去另一個地方之後,一部分的你就沒再回來。」

「什麼另一個地方,親愛的?」他把手錶擱在床頭柜上。

「回來的那部分你,」她咬住嘴唇,看上去好像正要用雙拳捶打自己的臉,「卻不該回來。」

她以為街角的肉店老闆是個間諜。她說他朝她微笑的同時手上的切肉刀正在滴血,而且她肯定他會講俄語。

她說有時她可以感覺到那把切肉刀抵在她胸前。

有一回他們去芬威球場看棒球比賽,小泰迪對他說:「我們可以住在這兒。」

「我們本來就住在這兒啊。」

「我的意思是:住在這個球場。」

「我們住的地方有什麼不好?」

「水太多了。」

泰迪從便攜扁酒壺裡啜了一口,開始琢磨他這個兒子。他個頭高,很結實,但對於這個年紀的男孩來講,他太容易哭了,而且動不動就受到驚嚇。這年頭孩子們就是這樣成長的。在經濟高速發展的年代,他們被過分溺愛,性格軟弱。泰迪希望自己的母親還在世,這樣她就能教育這些孫輩,要勇敢,堅強。這個世界才不管你呢,不會給予你什麼,只會奪走。

當然,這方面的教育男人也可以做,但是能一點一滴對他們灌輸的,還得是女人。

然而,多洛蕾絲卻用夢和幻想充斥他們的腦袋,帶他們看了太多次的電影、馬戲和狂歡表演。

他又從酒壺裡啜了一口,對他的兒子說:「水太多了。還有其他什麼嗎?」

「沒了,爸爸。」

他會問她:「怎麼回事?有什麼我沒做?有什麼我沒給你?要怎樣才能讓你開心?」

她會說:「我很開心。」

「不,你不開心。告訴我需要做什麼,我就會去做。」

「我沒事。」

「你變得火氣很大。不發火的時候,你就開心過頭,興奮得團團轉。」

「哪有?」

「這樣嚇到了孩子,也嚇到了我。你沒事才怪。」

「我沒事。」

「你總是悶悶不樂。」

「不,」她說,「你才是。」

他跟牧師談過,牧師來拜訪了一兩次。他也跟她的姐妹談過,姐姐黛麗拉有一回從弗吉尼亞州趕來待了一周,似乎起了點作用。

他們都隻字不提看醫生的事。瘋子才需要看醫生。多洛蕾絲沒瘋,她只是神經綳得太緊。

神經繃緊,情緒哀傷。

泰迪夢到有一晚她叫醒他,讓他去拿槍。那個肉店老闆在他們屋裡,她說。就在樓下廚房。正在用俄文打電話。

那一夜,椰林俱樂部前的人行道上,他探入計程車內,他的臉離她僅一英寸……

他朝里望著,心想,我認識你,我已經認識你一輩子了。我一直在等。等著你出現。這麼多年來一直在等。你還沒出生,我就認識你了。

就這麼簡單。

他坐船到國外打仗前,並不像其他美國大兵那樣迫切想跟她上床,因為那一刻他知道,他會從戰場上平安歸來。他會回來,因為諸神不會擺出特定的星相,註定讓你遇見自己靈魂的另一半,然後又把她從你身邊帶走。

他探入車內,告訴她這些。然後他說:「別擔心,我會回來。」

她用手指觸碰他的臉。「你會,是嗎?」

他夢到自己回了湖畔的小屋。

之前在俄克拉荷馬州。他花了兩個星期追捕一個傢伙,從南波士頓碼頭區到俄克拉荷馬州的塔爾薩市,中間停留過大約十個地方,他總是慢了半步。最後,那人從一個加油站的男廁所出來時,跟他撞了個滿懷。

他那天上午十一點踏進家門,慶幸當天不是周末。男孩們都去上學了,他感到全身的骨頭似乎仍停留在旅途的顛簸中,急切渴望挨到枕頭。他走進屋裡,一邊喚著多洛蕾絲,一邊倒了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這時她從後院進來,說:「不夠多。」

他端著酒轉身問道:「你說什麼,親愛的?」他發現她身上濕漉漉的,好像剛剛走出淋浴間,但她穿著一件舊的深色連衣裙,上面的印花已經褪色。她赤著腳,水從她的發梢滴落,從她的裙邊滴落。

「寶貝,」他問,「你怎麼全身都濕透了?」

她說「不夠多」,把一個瓶子放在吧台上,又說「我還醒著呢」,然後走出去。

泰迪望著她走向亭子,拖著長長的步子逶迤向前,晃晃悠悠。他把酒放在吧台上,拿起那個瓶子,發現是她出院後醫生開的鴉片酊。每當他不得不出差時,他就算出這期間她需要幾茶匙的量,然後將藥劑倒入一個小瓶,放在她的藥箱里。大瓶則被他鎖進地窖。

這個瓶子里有六個月的劑量,已被她用光。

他看到她步履蹣跚地走上亭子的台階,跪倒在地,又繼續向上走。

她是怎麼弄到這個瓶子的?地窖櫥柜上的鎖可不是普通的鎖,就算是強壯的男人用斷線鉗也無法打開。她不可能弄開它,而且唯一的鑰匙在他手上。

他望著她坐在亭子中央的鞦韆上,然後看看那個瓶子。他想起離開的那晚,他就站在這裡,把所需劑量一茶匙一茶匙地倒進藥箱的小瓶里,然後喝了一兩口黑麥威士忌,望著窗外的湖面,把小瓶放進藥箱里,上樓跟孩子們道別。回到樓下,電話鈴響起。他接了警察分局打來的電話,抓起外套和旅行包,在門口吻了她,向他的車走去……

卻把那個大瓶子留在廚房流理台上。

他打開紗門走到外面,穿過草坪來到亭子前,拾級而上。她則望著他走過來,全身濕透,慵懶地搖著鞦韆前後搖蕩,一條腿懸在空中搖晃。

他問道:「親愛的,你是什麼時候把這個用光的?」

「今天上午。」她朝他吐了吐舌頭,然後給了他一個迷濛的微笑,抬頭望著亭子弧形的頂部。「可是,還不夠多,睡不著。我就想睡覺,太累了。」

他看到那幾段木頭漂浮在她身後的湖面,心知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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