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第 六十七號病人 18

泰迪來到考利屋子後面時,已幾乎邁不動腿。他從屋後繞過來,走上通往醫院大門的那條路,感覺這段距離好像有今早四倍之遠。這時有個人從暗處冒出來,走到他身邊,挽住他的胳膊,說:「我們還在想呢,你到底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是院長。

他的皮膚像蠟燭一樣白,滑得好像噴過漆,而且隱約有些透明。泰迪注意到,他的指甲跟皮膚一樣白,長得幾乎要彎成鉤,但修得十分精緻。他的雙眼才是最突兀的地方,那是一種柔軟的藍,充滿了陌生的驚嘆。一雙嬰兒才有的眼睛。

「很高興總算遇到你了,院長。你好嗎?」

「噢,」那人說,「我好得不得了。你呢?」

「不能再好了。」

院長握緊他的手臂。「那就好。我們剛才都去悠閑地散了個步,是不是?」

「嗯,既然病人已經找到,我就到島上四處逛逛。」

「我想你肯定過得很愉快。」

「非常愉快。」

「好極了。那你有沒有碰到島上的本土居民?」

泰迪一時語塞。此刻他的腦袋不停地嗡嗡作響,兩腿幾乎站不直。

「哦,你是說那些老鼠?」他說。

院長拍拍他的背。「那些老鼠,沒錯!它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尊貴感,你不覺得嗎?」

泰迪望著此人的雙眼說:「只是老鼠。」

「是有害生物,沒錯,我明白。即使它們認為跟你保持著安全距離,可瞧它們蹲在那兒望著你的那種姿態,還有移動時的那種速度,你還來不及眨眼它們就從洞里進進出出……」他抬頭望著星星,「好吧,或許尊貴這個詞用得不恰當。那務實怎麼樣?它們是異常務實的動物。」

兩人來到醫院大門口,原地轉身,面朝考利的屋子和遠處的大海,院長這才鬆開泰迪的胳膊。「你喜歡上帝的最新賜禮嗎?」

泰迪看著眼前這個男子,在那雙完美的眼睛中感覺出一種病態。

「上帝的賜禮。」院長說,手臂掃過暴風雨肆虐過的地方。「我第一次下樓看到家裡客廳內的那棵樹時,覺得它就像上帝之手,正向我伸過來。當然不是真的這樣,而是一種比喻,它向我伸出手來。上帝喜歡暴力。你明白嗎?」

「不,」泰迪說,「我不明白。」

院長向前走了幾步,轉過身面對泰迪。「造成這一切,還能有什麼別的原因嗎?原因就在於我們,出自我們中間。我們做這些事要比呼吸還自然。我們發動戰爭,焚燒祭物,掠奪並殺害自己的同胞,讓漫山遍野都躺著散發惡臭的屍體。為了什麼?為了向上帝證明,我們以他為榜樣。」

泰迪望著他。院長的手摩挲著腹部那本小書的封皮,笑著,露出滿口黃牙。

「上帝賜予我們地震、颶風和龍捲風。他賜予我們朝我們頭頂噴火的高山,以及吞噬船隻的大海。他賜予我們大自然,而大自然是笑裡藏刀的殺手。它賜予我們疾病,讓我們相信人最終難逃一死。他賜予我們創傷,只是為了讓人感覺到生命正從中流失。他給了我們慾望、憤怒、貪婪以及污穢的心,是為了讓我們展開暴行,以向他表達敬意。沒有任何道德秩序像我們剛才目睹的這場暴風雨那樣純粹,絕對不可能有。只有這個——我的暴力能不能征服你的?」

泰迪說:「我不確定我——」

「能不能?」院長向他靠近。

泰迪能聞到他的口臭。「能不能怎樣?」

「我的暴力能不能征服你的?」

「我並不暴力啊。」泰迪說。

院長在腳邊啐了一口唾沫。「你要多暴力就有多暴力。我知道,因為我要多暴力就有多暴力。不要因為窘迫而否認自己的殺戮慾望,也別讓我覺得窘迫。撇開社會的約束,假如我是你享用一頓美餐的唯一阻礙,那麼你會用石頭砸爛我的頭,吃掉我的肉。」他身體前傾,「如果現在我一口咬住你的眼睛,你能阻止我把你弄瞎嗎?」

泰迪在他嬰兒般的眼睛裡看到了歡喜。他想像著此人的心臟,是黑色的,在他的胸膛里跳動。「那你試試看啊。」他說。

「就要有這種態度。」院長低聲說。

泰迪站穩腳跟,他能感覺到血液在手臂中涌動。

「是的,沒錯,」院長低語道,「『我與身上的枷鎖結為好友。』」

「什麼?」泰迪發現自己的聲音也低沉下來,一陣莫名的刺痛讓他不由得顫抖。

「是拜倫的詩,」院長回答,「你會記住這一句,對不對?」

院長後退一步,泰迪微笑著說:「這番話可不像平常你會說的,是吧,院長?」

院長報之以同樣的淡淡一笑。

「他認為不要緊。」

「什麼不要緊?」

「是說你。你力量微弱的最後一搏,他認為這不礙事。但我可不這麼想。」

「哦,是嗎?」

「是。」院長垂下手臂,向前走了幾步,兩手交叉背在身後,那本小書就壓在脊柱尾部。然後他轉過身,兩腳分開,像軍人那樣站著,眼睛盯著泰迪。「你說你出去散步了,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了解你,孩子。」

「我們才剛認識。」泰迪說。

院長搖搖頭,「我們這類人彼此了解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了。我對你了如指掌。我想你很悲傷,我真的這麼認為。」他撅起嘴,低頭盯著自己的鞋。「悲傷沒什麼關係。對一個男人來說很可悲,但我覺得沒關係,因為它對我不起作用。但我同時也認為,你很危險。」

「每個人都有權擁有自己的看法。」泰迪說。

院長的臉沉了下來。「不,沒有。人很愚蠢。他們吃喝拉撒、濫交、繁殖後代,這最後一條尤其不幸,因為如果人口能大大減少,這個世界就會變得美好許多。白痴、雜種、精神病和品德低劣的人——我們生出來的就是這樣一些人。我們就是用這些人來毀壞地球的。現在在南方,他們想讓黑鬼們規規矩矩的。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在南方待過,孩子,那裡的人都是黑鬼。白皮膚黑鬼,黑皮膚黑鬼,還有女黑鬼。到處都是黑鬼,他們比兩條腿的狗還要沒用。至少狗還能時不時地嗅出點氣味。你就是個黑鬼,孩子,你就是塊下等料,我從你身上聞得出來。」

他的聲音輕得出奇,簡直有些娘娘腔。

「這個嘛,」泰迪說,「過了明天早上,你就不用再為我擔心了,是吧,院長?」

院長微笑著說:「是啊,不用再擔心了,孩子。」

「到時候我就離開這座島,不會再給你添亂了。」

院長向他邁了兩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腦袋朝向泰迪,用嬰兒般的眼神盯著他。「你哪裡都別想去,孩子。」

「恕我不敢苟同。」

「隨你怎麼想。」院長身子前傾,嗅了嗅泰迪臉龐左側的空氣,然後又把頭移到右側。

泰迪問:「聞到什麼了?」

「唔——」院長站直了身子,「孩子,我好像聞到了恐懼的味道。」

「那麼,你也許該去沖個澡,」泰迪說,「把你身上的狗屎衝掉。」

兩人一時無語。然後院長開口道:「記住那些枷鎖,黑鬼。它們是你的朋友。還有,要知道我非常期待我們的最後一支舞。啊,那將會是怎樣的一場殺戮啊。」

言畢,他轉過身,走上通向他屋子的那條路。

男宿舍里十分冷清,一個人影都沒有。泰迪來到他的房間,把雨衣掛進衣櫥,然後尋覓恰克回來過的跡象,卻毫無所獲。

他想過要坐在床上,但他知道如果這樣做就會昏睡過去,可能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會醒來。於是,他走進浴室,往臉上潑了些冷水,用濕漉漉的梳子把平頭梳得整齊發亮。他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快要散架了,血液稠得像麥芽糖,雙眼凹陷,眼圈發紅,膚色土灰。他又朝臉上潑了幾捧冷水,擦乾後出去到院子里。

四下里空無一人。

空氣竟然暖和起來,變得潮濕而黏稠,蟋蟀和蟬也開始鳴叫。泰迪在院子里漫步,希望恰克比他先到,也許正和他一樣在到處閑逛,然後兩人不期而遇。

大門旁是那個警衛,泰迪可以看到有些房間里的燈光。除此之外,周圍一片空寂。他向醫院大樓走去,登上台階,一拉門,發現上了鎖。他聽到鉸鏈的咔嗒聲,於是望出去,只見警衛打開了大門,到外面與他的同事會合。大門再次關攏時,泰迪從醫院大樓門前往回走,聽見鞋子與混凝土平台摩擦發出的聲音。

他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諾伊斯的理論也不過如此。毫無疑問,泰迪此刻完完全全孤身一人。沒錯,被反鎖在裡面。不過就他目前的觀察,沒有人監視他。

他繞到醫院大樓後面,看到一個雜工正坐在平台上抽煙,胸口一陣發脹。

泰迪走上前,那個又瘦又高的黑人小夥子抬起頭看著他。泰迪掏出一根煙,問道:「有火嗎?」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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