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利蒂斯 9

暗灰色的烏雲迅速移過來,天色旋即變暗。這時,他們在距離海邊大約半英里的地方發現一堆堆石塊。他們翻過潮濕的懸崖,那裡的濱海植物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柔軟濕滑,一路上的攀爬跌倒讓兩人身上沾滿泥漿。

一片光禿禿的原野赫然出現在他們下方,平整得就像雲層的底部,上面只有一兩叢零星的灌木,暴風雨刮落的厚葉片,以及許多小石塊。起初泰迪以為這些石塊是隨葉子一起被風刮來的,可從懸崖另一頭向下走到半途時他停住腳步,又重新打量了一番。

這些石塊散布在整片原野上,緊密地堆成很多小堆,間隔大約六英尺。泰迪把手放在恰克的肩膀上,指給他看。

「你數數一共有幾堆?」

「什麼?」

泰迪說:「那些石頭。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

「它們被分成一堆堆的。你數數有幾堆?」

恰克看了他一眼,暗想該不是暴雨澆昏了這傢伙的腦袋。「那些不過是石頭罷了。」

「我沒開玩笑。」

恰克又用之前的眼神看了泰迪一會兒,才把注意力轉向原野。過了一分鐘,他說道:「我數下來是十個。」

「我也是。」

恰克踩著泥漿打了個趔趄,一隻向後甩的胳膊被泰迪抓到,好不容易穩住步子。

「我們要不要下去?」恰克問道,朝泰迪做了個有點兒氣惱的鬼臉。

他們小心地走到下面。泰迪靠近石堆,發現它們形成了上下兩排。一些要比其他的小很多,甚至只有三四塊石頭,其他的則有十多塊,可能二十塊也不止。

泰迪在兩排石堆之間踱著步,然後停下,對恰克說:「我們數錯了。」

「怎麼會?」

「你來看這兩堆中間。」泰迪等他走近,兩人一起朝下看。「這裡有一塊石頭,自成一堆。」

「這種刮大風的天氣?不可能,應該是從其他石堆上掉下來的。」

「這塊石頭和兩邊石堆的距離是相等的,和左邊一堆距離半英尺,和右邊一堆也是半英尺。再看接下來的一排,也有兩塊這樣的石頭。單塊石頭自成一堆。」

「所以……」

「所以說,一共是十三堆石頭,恰克。」

「你覺得是她留下來的?你真的這樣想?」

「我覺得肯定是什麼人留下的。」

「又是一串密碼。」

泰迪在石堆邊蹲下,把軍用風雨衣拉過頭頂,並用兩片防水門襟擋在身前,以免雨水淋到筆記本。他像只螃蟹一樣側移著,在每一堆石頭前停下來,數清石頭的數目,再記到筆記本上。大功告成後,本子上記著十三個數字:18—1—4—9—5—4—23—1—12—4—19—14—5。

「沒準這是個組合密碼,」恰克說道,「用在世界上個頭最大的掛鎖上。」

泰迪合上筆記本,放進口袋裡。「這個猜想不錯。」

「多謝,多謝,」恰克說道,「我每晚會在卡茨基爾山表演兩回。你會來看我,對不對?」

泰迪把大衣從頭頂扯下來,站起身,雨水再次捶打在他身上,狂風的呼嘯聲也再度響起。他們向北走,右邊是峭壁懸崖,左邊的阿舍克里夫醫院在狂風暴雨的裹挾下化成黑乎乎的一團。接下來的半小時,暴風雨愈加猛烈,兩人的肩膀緊靠在一起才能聽到對方說話,醉酒似的身體歪向一邊。

「考利問過你是不是在陸軍情報局干過。你是不是撒了謊?」

「是,又不是,」泰迪說,「我是從正規軍退下來的。」

「可你是怎麼進去的?」

「初訓結束,我被送到了無線電學校。」

「然後呢?」

「在軍事學院上了個速成班,然後就到了情報局。」

「那你怎麼會跑到一般部隊里去?」

「我搞砸了!」泰迪必須迎著風大聲吼,「有一回破譯失敗,把敵軍的方位坐標弄錯了!」

「後果有多嚴重?」

泰迪還能聽到從無線電另一端傳來的聲音:尖叫聲、靜電干擾、哭喊聲、靜電干擾、機關槍掃射聲和隨之而來的更多的尖叫聲及靜電干擾。接著是一個男孩的說話聲,以所有雜音為背景,他說:「你看見我身體的其他部分在哪兒了嗎?」

「大概半個營的人,」泰迪在風中大喊,「被做成肉糜糕裝了盤。」接下來的一分鐘,他耳邊只有狂風的陣陣呼號。

恰克大吼:「我很抱歉,那真是太糟糕了。」

他們攀上一處小山頭,山頂的風差點把他們吹下去,幸好泰迪抓緊了恰克的胳膊。兩人低頭向前跋涉,保持那姿勢走了好一會兒,頭和身體深深彎著,一開始甚至都沒發現那些墓碑。他們艱難地行進,雨水模糊了眼睛,接著泰迪絆到一塊墓碑。它向後翻倒,被大風生生掀出墓穴,躺在地上仰面看著他們。

雅各布·普勒夫

掌帆手

1832~1858

他們左邊的一棵樹被吹倒,斷裂的聲音像是斧頭劈開了鐵皮屋頂,恰克大喊:「我的天哪!」接著,樹上的一些枝幹被風捲起,子彈般從他們眼前掠過。

他們用胳膊護住臉,進入墓地。周圍的泥水、樹葉和樹枝都像被電擊活了似的四處亂飛,兩人摔了好幾跤,差點被弄瞎。泰迪看到前方有一大塊煤灰色的東西,於是指給恰克看,可他的呼喊聲完全被風吞沒了。一塊不明物嗖地從他頭旁邊飛過,近得泰迪能感到它擦過自己的頭髮。他們乾脆跑起來,任大風抽打雙腿,泥塊撞擊膝蓋。

一座陵墓。大門是鋼的,但是合頁已經壞掉,地基上生出茂盛的野草。泰迪向後拉開門,大風隨即撲向他,把他和門一併摔到左邊牆上。他倒在地上。大門從下端碎裂的合頁處脫落,在一聲金屬撕裂的巨響後,重重地砸在側牆上。泰迪倒在污泥里,站起身時,大風又撞上雙肩,吹得他單膝跪地。他瞧見前方黑洞洞的門口正對著自己,於是在泥濘中向前猛撲,爬了進去。

「這種場景你見過嗎?」恰克問,此時他們站在門口,望著整個島嶼陷入狂亂的旋渦中。風中充斥著泥土、樹葉、樹枝和石塊,還有一刻不停的雨水,把大地切成碎片,發出野豬群號般的尖叫。

「從來沒有。」泰迪說道,兩人向里走。

恰克在大衣內袋裡發現一盒火柴,仍舊是乾燥的,他一次點燃三根,用身體擋住大風。借著火光,他們看到墓室中間有一塊水泥平板,但既沒有棺材也沒有屍體,也許埋葬後的這些年被搬走或被盜墓者偷走了。石板另一側的牆邊有一張石凳,火光熄滅時,他們走到石凳前坐下,聽到大風仍然在門口呼嘯,不斷把門砸到牆上。

「還是挺壯觀的,是吧?」恰克說道,「大自然發瘋了,再看那天空的顏色……你看到剛才那塊墓碑後空翻的樣子了吧?」

「我在後面幫了它一把,不過,確實挺厲害。」

「哇噢。」恰克擰著褲腿,片刻工夫,腳下就已是一攤攤水。他甩動胸前濕透的襯衫說道:「也許我們不該離開基地那麼遠。看來得在這裡等暴風雨停了。」

泰迪點點頭,「我對颶風了解不多,可我有種感覺,現在它還只是在熱身。」

「那風會轉向?我看墓地那邊的風要刮到這裡來了。」

「我寧願待在這裡也不打算出去。」

「當然嘍,難道在刮颶風的時候去找高地?該有多他媽的聰明啊。」

「這可不太聰明。」

「一切來得如此之快。這一秒只是下雨而已,可下一秒我們就成了《綠野仙蹤》里飛往仙境的多蘿西了。」

「故事裡刮的是龍捲風。」

「你說哪裡?」

「那故事發生在堪薩斯州。」

「哦。」

凄厲的風聲愈加尖銳,泰迪能聽到背後厚厚的石牆像被拳頭砸中似的發出砰砰的悶響,他甚至能感到背上傳來微微的震顫感。

「只是在熱身罷了。」他重複了一遍。

「你覺得那些瘋子們現在都在幹什麼?」

「對著狂風尖叫吧。」他說道。

他們默默坐了一會兒,各自抽了根煙。泰迪想起乘坐父親的船出航那天。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大自然如此漠視他的存在,力量遠遠在他之上,他把風想像成長著鷹臉尖喙的東西,朝著陵墓向下俯衝,發出烏鴉似的呱呱聲。它充滿了憤怒,將海浪變成高塔,將房屋嚼成火柴棍,一下子就能把泰迪抓到空中,甩到中國去。

「一九四二年的時候,我在北非待過,」恰克說道,「經歷過幾場沙塵暴。但和眼前的這個還是不能比。不過這種事一過就忘了,說不定當時和這次一樣糟糕。」

「這種暴風雨我還吃得消,」泰迪說道,「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不至於走到外面去感受風吹雨淋,悠然自得地漫步,可這比起寒冷要好多了。在阿登地區,我的老天哪,你剛呼出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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