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雷切爾 5

「人們把這裡叫『巨室』,」考利一邊說,一邊帶領他們穿過鋪著木地板的門廳,來到兩扇橡木門前,黃銅門把手足有菠蘿那麼大。「我沒開玩笑。我太太在閣樓里發現了一些沒有寄出去的信件,是原主人斯拜威上校寫的。信中他喋喋不休地談到正在修建的這間『巨室』。」

考利向後猛拉其中一隻菠蘿把手,將房門打開。

恰克低低吹了一聲口哨。泰迪和多洛蕾絲曾經在梧桐樹大街上有一套公寓,空間之大令朋友們羨慕不已,屋子中間的走廊有橄欖球場那麼長,可眼前的這個房間容得下兩套那樣的公寓。

地面是大理石的,到處鋪著深色的東方地毯。壁爐高過大多數男人的頭頂。單是那些窗帘——每扇窗子前懸掛著三碼長的深紫色天鵝絨窗帘,房間里共有九扇窗——就得花掉泰迪一年以上的薪水,說不定要兩年。一張撞球桌佔據屋內一隅,上方的牆上掛著幾幅油畫,一幅是身著南北戰爭時期北方聯軍藍色軍裝的男子,一幅是穿著鑲邊白裙的女子,第三幅是這名男子和女子在一起,腳下還有一隻狗,身後正是房間里的巨大壁爐。

「畫中的是上校嗎?」泰迪問。

考利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點了點頭。「那些畫完成後不久,他就被解職了。我們在地下室里找到了它們,連同一張撞球桌、一些地毯和大部分擺在這裡的椅子。你真該去看看地下室,執法官先生,那兒大得能裝下波羅球場 。」

泰迪聞到了煙草的味道,是煙斗中的那種。他和恰克同時轉身,發現屋裡還有個人。他背朝他們,坐在一張正對著壁爐的高背安樂椅中,蹺著二郎腿的膝蓋上擱著一本打開的書。

考利帶他們朝壁爐走去,示意大家在一圈面向爐膛的椅子上就座,自己則走到酒櫃旁。「想喝點什麼,先生們?」

恰克說道:「黑麥威士忌,要是有的話。」

「我想我能搞到一些。丹尼爾斯長官呢?」

「蘇打水加點冰。」

陌生人抬起頭看著他,「您不喜歡來點兒酒精?」

泰迪低頭打量此人:小小的紅腦袋櫻桃似的頂在壯實的身軀上,渾身透著精緻感。泰迪認為這肯定是因為他每天早上花太多時間在浴室里往身上塗抹爽身粉和香油。

「請問閣下是……」泰迪問道。

「我的同事,」考利說道,「傑里邁亞·奈林大夫。」

那人眨眨眼表示認同,但沒有主動伸出手,泰迪和恰克也不動聲色。

「我很好奇。」奈林說道,這時泰迪和恰克在斜擺在他左側的兩張椅子上坐下。

「那好極了。」泰迪說。

「您為什麼不喝酒?干閣下這行的人,喝上幾杯不是很正常嗎?」

泰迪接過考利遞來的飲料,站起身走到壁爐右側的書架前。「再正常不過了,」他說,「那閣下呢?」

「您說什麼?」

「干閣下這一行的,」泰迪說,「我總是聽人說,其中的酒鬼多之又多。」

「根據我的觀察,並不是這樣。」

「那麼,你看得還不夠仔細吧,嗯?」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你杯子里是什麼?難不成是涼茶?」

泰迪的目光從書轉向奈林,看見奈林朝杯子瞥了一眼,柔軟的嘴角突然露出一抹微笑。「棒極了,執法官先生。您的抗辯技巧真是出色啊。我猜您對審訊肯定很在行。」

泰迪搖搖頭,他發現考利的存書中醫學類的為數並不多,至少在這間屋子裡是這樣。大多數都是小說,有幾本薄薄的冊子泰迪估計是詩集,還有好幾層架子上是歷史和傳記類圖書。

「不對嗎?」奈林說。

「我是聯邦執法官。我們負責抓人,僅此而已。大多數時候,談話由別人負責。」

「我把它叫作『審訊』,您卻稱之為『談話』。沒錯,執法官先生,您的能言善辯的確令人驚訝。」他用裝著蘇格蘭威士忌的玻璃杯底部敲擊了幾下桌面,彷彿在鼓掌。「暴力之徒總是令我著迷。」

「什麼之徒?」泰迪踱步來到奈林的椅子前,俯視著這矮小的男子,搖響杯中的冰塊。

奈林腦袋向後一仰,喝了一口蘇格蘭威士忌,「暴力。」

「做出這種推斷真可以見鬼去了,大夫。」此話出自恰克,一臉憤怒表露無遺,泰迪從沒見過他如此憤怒。

「我又沒有推斷什麼,沒有啊。」

泰迪又晃了晃杯子,一飲而盡,看到奈林左眼附近正在抽搐。「我同意我搭檔的說法。」他說罷坐在椅子上。

「不——」奈林拖長音節說,「我剛才講你們是暴力之徒,並不等同於指控你們很暴力。」

泰迪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那就請多指教了。」

他們身後的考利在留聲機上放了張唱片,唱針沙沙地劃著,隨著零星的噼啪聲和嘶嘶聲,讓泰迪想起剛才那些電話機。這時舒緩的弦樂和鋼琴曲取代了嘶嘶聲,是古典音樂,他再熟悉不過了,具有普魯士精神的古典音樂。泰迪回憶起國外咖啡館裡的音樂,還有他在達豪集中營一個副指揮官辦公室里聽到的系列唱片,那人伴著旋律,朝嘴裡開了槍。泰迪和四個美國士兵進入辦公室時他還沒死,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槍掉在地上夠不著,他沒法再補上一槍。輕柔的音樂蜘蛛般爬滿整個屋子。又過了二十分鐘他才斷氣。他們搜索房間時,有人問他是不是感到痛。泰迪從那傢伙的膝部拿起一張加框照片,裡面是他的妻子和兩個小孩。泰迪拿走照片時,那人瞪大眼睛,伸手想奪回來。泰迪向後站,看看照片,又看看他,來來回回反覆看,直到他咽氣。自始至終,音樂都在叮咚流淌。

「是勃拉姆斯嗎?」恰克問。

「馬勒。」考利在奈林邊上就座。

「你說請多指教。」奈林說。

泰迪手肘撐著膝蓋,雙手一攤。

「打從校園時代起,」奈林說,「我敢打賭,你們兩人中不會有人看到打架就躲得遠遠的。這並不是說你們喜歡打架,而是你們根本不會考慮躲避,對不對?」

泰迪朝恰克望去,恰克朝他略帶窘迫地微微一笑。

恰克說:「在我被撫養長大的過程中,沒有逃跑這檔子事。」

「啊,是的——撫養長大。是誰把你帶大的?」

「熊。」泰迪說。

考利的眼睛發亮,朝泰迪輕輕點頭。

然而奈林似乎並不理會這個幽默,他撫了撫褲子的膝蓋部位。「你信上帝嗎?」

泰迪大笑起來。奈林身體前傾。

「噢,你是認真的嗎?」泰迪問。

奈林等候回答。

「你見過集中營嗎,大夫?」

奈林搖搖頭。

「沒見過?」泰迪也向前弓起身子,「你英語說得很好,幾乎無懈可擊。不過,輔音還是發得重了些。」

「執法官先生,合法移民有罪嗎?」

泰迪微笑著搖了搖頭。

「那就回到上帝這個話題吧。」

「大夫,哪天你去看過集中營,再回來同我談你對上帝的感受。」

奈林緩緩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算是同意,接著目光落在恰克身上。

「那你呢?」

「我沒親眼見過集中營。」

「你信上帝嗎?」

恰克聳聳肩。「好長時間以來,我無論如何都不太會想到他。」

「自從你父親去世後,對嗎?」

這時恰克也身體前傾,愈發清澈的雙眼盯住那個胖墩。

「你父親去世了,是吧?丹尼爾斯執法官,你父親也一樣吧?我敢打賭,兩位在十五歲生日之前,都失去了生命中佔主導地位的男性人物。」

「方塊五?」泰迪說。

「什麼意思?」奈林的身子弓得更低了。

「這是你接下來要變的戲法嗎?」泰迪說,「你會告訴我,我手上握著什麼牌。或者,不,等等——你會把一名護士一分為二,從考利大夫的頭上抓出一隻兔子?」

「我說的這些不是什麼戲法。」

「那這個呢?」泰迪說,真想把那顆櫻桃腦袋從那壯實的雙肩上擰下來。「你教一個女人如何穿牆越壁,從一棟滿是雜工和獄卒的大樓上方飄過,然後漂洋過海。」

恰克說:「這個戲法不錯。」

奈林又緩緩眨了下眼,讓泰迪聯想到被餵飽的貓。

「我再說一次,你的抗辯能力還真——」

「啊,又來了。」

「厲害。但我們眼下的問題是——」

「眼下的問題,」泰迪說,「就是這個醫院昨天夜間發生了九次惡劣的安全違規。有個女人不見了,但卻沒人去找——」

「我們在找。」

「找得很仔細嗎?」

奈林向後一靠,偷瞥考利,讓泰迪疑惑究竟誰是這兒的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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