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雷切爾 3

考利大夫瘦得可謂憔悴孱弱。雖然還不至於像泰迪在慕尼黑達豪集中營看到的那些人那樣瘦到皮包骨頭的地步,但他絕對需要好好吃上幾餐。他黑色的小眼睛深嵌在眼窩中,從眼眶滲出的陰影向臉的其他地方擴散。雙頰深陷,似乎要塌落的樣子,臉頰周圍的皮膚因陳年的粉刺疤痕而坑坑窪窪。嘴唇和鼻子像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乾癟,下巴尖削到形同於無的程度。剩下的那幾根頭髮和他的眼睛以及眼睛下的陰影一般黑。

然而他的笑容卻具有爆發性,歡快而燦爛,透著一種自信,這使得虹膜的顏色淺了些。此刻他繞過桌子向他們致意,臉上綻出笑容,同時伸出手來。「丹尼爾斯執法官,奧爾執法官,」他說,「很高興你們這麼快就來了。」

他的手在泰迪手中很乾燥,平穩有力,緊握的程度令人震驚。他緊握泰迪的手,直到泰迪從手掌至前臂都感受到這種壓力。有那麼一會兒,考利的雙眼閃著光芒,似乎在說:你沒料到吧?然後,他轉向恰克。

和恰克握手時,他寒暄了一句「先生,幸會」,隨後迅速收起笑容對麥克弗森說:「副院長,你要做的就這些,多謝!」

麥克弗森道:「好的,先生,深感榮幸,我先走一步。」說罷他便退出了房間。

考利的笑容又回來了,但這次卻顯得更膩,讓泰迪聯想到浮在湯上的那層薄膜。

「麥克弗森是個好人,他很熱切。」

「哪方面?」泰迪問,在桌前坐下。

考利坐在柚木書案後面,伸出手臂。「工作方面。這是法律秩序和臨床治療的一種道德高尚的結合。就在半個世紀前,某些情況下甚至不到半個世紀,當時人們頂多認為,我們現在處理的這些患者應當戴上枷鎖,整天邋邋遢遢無人過問。他們到了固定時間就挨打,好像這樣能把精神病趕走似的。人們把他們當成魔鬼,百般折磨,將他們綁在拷問架上,把螺絲釘釘進他們的腦袋,有時甚至淹死他們。」

「現在呢?」恰克問。

「現在我們以符合道德標準的方式來治療他們。我們試圖治癒他們,讓他們康復。即使沒能成功,至少也給他們的生活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寧。」

「那麼,那些受害者呢?」泰迪問道。

考利抬起頭,等他說下去。

「他們都是暴力罪犯,」泰迪說,「對吧?」

考利頷首道:「事實上,相當暴力。」

「那麼他們都傷過人,」泰迪說,「在很多病例中,都殺過人?」

「嗯,多數病例都是。」

「相對受害者而言,這些罪犯是否有安寧的感覺又有什麼關係?」

考利說:「因為我的工作是治療他們,而不是受害者。對那些受害者我無能為力。任何人的工作都有一定範圍,我也一樣。我只能照顧到我的患者。」他微笑著說:「參議員沒向你們說明具體情況嗎?」

泰迪和恰克坐在那裡面面相覷。

泰迪說:「我們不知道什麼參議員,醫生。我們是國家警察署派來的。」

考利肘抵一張綠色的吸墨紙,下巴擱在交叉的雙手上,從鏡框上方注視著他們。

「那麼,是我弄錯了。你們知道些什麼?」

「我們知道一個女囚犯失蹤了。」泰迪把筆記本放在膝上,翻了幾頁,「她叫雷切爾·索蘭多。」

「請稱她女患者。」考利露出陰沉的笑容。

「患者。」泰迪說,「抱歉。我們了解到,她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逃走了。」

考利的下巴和雙手向上一揚,算是表示同意:「昨天晚上。十點到十二點之間。」

「而且到現在還沒找到。」恰克說。

「沒錯,警官……」他伸手以示歉意。

「我姓奧爾。」恰克說道。

考利雙手上方的臉拉長了,泰迪注意到有水滴濺上他身後的窗子,不知是來自天空還是大海。

「你叫查爾斯?」考利問。

「是的。」恰克回答。

「你看上去像是叫查爾斯的人,」考利說道,「但卻不一定姓奧爾。」

「我想,這就很幸運了。」

「怎麼會?」

「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名字。」恰克說,「如果別人認為其中一個很合適,那就很不錯了。」

「誰給你起的名字?」

「我父母。」

「你的姓呢?」

恰克聳聳肩,「誰知道?這要追溯到二十代以前。」

「或者只有一代。」

恰克坐在椅子里,身體前傾,「什麼意思?」

「你是希臘人,」考利問道,「或者亞美尼亞人,是哪一個?」

「亞美尼亞人。」

「所以奧爾以前叫……」

「Anasmajian.」

考利又眯眼凝視泰迪,「那你呢?」

「丹尼爾斯。」泰迪說,「第十代愛爾蘭人。」他朝考利咧嘴微微一笑,「是的,醫生。我能對自己的名字追根溯源。」

「但你的教名呢?西奧多?」

「愛德華。」

考利往椅背上一靠,雙手不再托著下巴。他用拆信刀輕敲桌沿,敲擊聲輕柔地持續著,如雪花落在屋頂。「我的妻子,」他說,「叫瑪格麗特。但除我之外沒人這麼稱呼她。一些老朋友叫她瑪高,這還算說得過去。但其他人都叫她佩姬。我從來都搞不懂為什麼。」

「怎麼講?」

「瑪格麗特怎麼會變成佩姬?但這是很普遍的。愛德華的昵稱怎麼會是泰迪?瑪格麗特的拼寫中沒有字母P,愛德華中也沒有字母T。」

泰迪聳聳肩,「你的名字呢?」

「約翰。」

「有沒有人叫你傑克?」

他搖搖頭,「多數人只叫我『大夫』。」

水滴輕輕擊打著窗戶,考利似乎還在回味他們的對話,目光明亮而幽遠。這時恰克問道:「索蘭多小姐是否具有危險性?」

「我們所有的患者都有暴力傾向,」考利說,「這就是他們在這裡的原因。雷切爾·索蘭多在戰爭中成了寡婦。她把自己的三個孩子淹死在自家屋後的湖裡。她將孩子依次帶到湖邊,把他們的腦袋按在水下直至溺死。然後她又把他們帶回屋內,安置在廚房的飯桌旁,在一名鄰居來串門之前,還吃了一頓飯。」

「她把鄰居也殺了?」恰克問。

考利抬起頭輕聲一嘆:「沒有。她邀請他坐下與他們共進早餐。他自然拒絕,並報了警。雷切爾到現在還相信孩子們活著,在等她回家。這也許可以解釋她為什麼企圖逃走。」

「為了回家?」泰迪說。

考利點頭。

「她家在哪裡?」恰克問。

「伯克郡的一個小鎮,距離這兒大概一百五十英里。」考利用下巴指示身後的窗戶。「如果朝那個方向游去,十一英里之內沒有陸地。如果朝北面游,要一直游到紐芬蘭才能上岸。」

泰迪說:「你們已經搜過這座島了?」

「是的。」

「非常徹底?」

考利撫弄著桌角的一個銀質馬半身像,過了幾秒鐘才回答:「院長和他手下的人,以及一支雜工組成的分隊花了整個晚上和一上午大部分時間搜查了這座島和醫院的每一座樓。沒有一點兒蛛絲馬跡。更令人不安的是我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從房間里逃出去的。房間從外面鎖住,唯一一扇窗也裝了鐵柵欄。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門鎖被人動過手腳。」他把目光從馬身上移開,向泰迪和恰克投去一瞥。「這就好像她直接穿牆而過從人間蒸發了。」

泰迪把「蒸發」記在筆記本上。「你肯定熄燈的時候她在房間里?」

「肯定。」

「為什麼?」

考利把手從馬半身像那兒抽回,按下對講機的通話鍵,「瑪麗諾護士?」

「在,大夫。」

「請叫甘頓先生進來。」

「馬上就來,大夫。」

窗戶附近擺著一張小桌子,上面有一壺水和四隻玻璃杯。考利走過去倒了三杯水,在泰迪、恰克面前各放一杯,端著自己那杯回到書案後面。

泰迪問:「你這裡有沒有阿司匹林?」

考利朝他微微一笑。「我想也許可以找出來幾片。」他在書案抽屜里摸索一番,拿出一個「拜爾製藥」的瓶子。「兩片還是三片?」

「三片好了。」泰迪可以感覺到眼睛裡疼痛開始跳動。

考利從書桌那邊遞來藥片,泰迪把它們往嘴裡一拋,灌了口水。

「很容易頭痛嗎,警官?」

泰迪說:「容易暈船,真不走運。」

考利點點頭,「哦,脫水。」

泰迪也點點頭。考利打開一個胡桃木煙盒,敞開著遞給泰迪和恰克。泰迪拿了一支,恰克搖搖頭,掏出自己那包煙。三人點燃香煙,考利打開身後的窗戶。他回到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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