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悲迴風 第三節 康樂園之會

就在全國展開「拔白旗」,批判「厚古薄今」運動中,時任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的陳寅恪與吳宓一樣,遭到無情加無理的批判,陳氏遂向學校提出不再教課,以免毒害更多的師生。身處西南一隅之地的吳宓聞訊,對老友陳寅恪的處境十分關切和挂念,遂產生利用暑假赴廣州探望陳氏夫婦的想法。因全國各高校政治運動如火如荼地進行,吳宓不得脫身,這個願望直到兩年之後才得以實現。

1961年7月30日下午,吳宓作長函致陳寅恪,「述一年來宓之情況。告即來粵晉謁,請通知此行應注意之事項」云云。8月4日,陳寅恪收到吳宓航空信函並作了如下回覆:

雨僧兄左右:七月卅日來書,頃收到,敬悉。因爭取時間速復此函,諸事條例如下:一、到廣州火車若在日間,可在火車站(東站即廣九站)雇郊區三輪車,直達河南康樂中山大學,可入校門到大鐘樓前東南區一號弟家門口下車。車費大約不超過二元(一元六角以上)。若達(搭)公共汽車,則須在海珠廣場換車,火車站只有七路車,還須換十四路車來中山大學。故搭公路車十分不方便。外來旅客頗難搭也。若搭三輪車,也要排隊,必須排在郊區一行,則較優先搭到。故由武漢搭火車時,應擇日間到達廣州者為便。嶺南大學已改稱中山大學。

二、弟家因人多,難覓下榻處,擬代兄別尋一處。兄帶米票每日七兩,似可供兩餐用,早晨弟當別購雞蛋奉贈,或無問題。冼玉清教授已往游峨嵋矣。

三、弟及內子近來身體皆多病,照顧亦虛有其名,營養不足,俟面談。

四、若火車在夜間十一點到廣州,則極不便。旅店由組織分配,極苦。又中大校門在下午六點以後,客人通常不能入校門。現在廣州是雨季,請注意。夜間頗涼。敬請行安六一年八月四號下午五點半弟  寅恪  敬啟吳宓接信,於8月18日復函,告知陳寅恪自己先乘船沿長江下行,抵武漢大學訪友,然後起程赴粵,約於8月26日到廣州,糧票所帶甚多,每日可有一斤,無須另備早餐等。8月23日清晨,吳宓由重慶碼頭登船赴武漢大學訪問舊友。到武大後,因故舊較多,來訪者絡繹不絕,直到8月29日始由武漢乘火車向廣州駛去。

按原定計畫,吳宓所乘火車到達廣州的時間為白天,但一入廣東境,因洪水泛濫,鐵路多處遭塌阻或淹沒,火車時走時停,直到30日夜晚11點30分才抵車站。時陳家已派出小彭、小彭夫婿林啟漢與陳美延三人前往車站迎候。吳宓出站,「乘中山大學之汽車,過海珠橋,行久久(似甚遠),方到中山大學。即入校,直抵東南區一號(洋樓)樓上陳宅。寅恪兄猶坐待宓來(此時已過夜半12時矣)相見」。只見陳寅恪「雙目全不能見物,在室內摸索,以杖緩步;出外由小彭攙扶而行。面容如昔,發白甚少,惟前頂禿,眉目成八字形,目盲,故目細而更覺兩端向外下垂(八)」。

老友相見,自是一番感慨。儘管陳寅恪目盲病弱,但因吳宓的到來顯得精神興奮,憋在心中的話也如開閘的洪水傾瀉而出。吳宓在日記中敬重地記下了這次相見的場面與陳氏思想志向,謂:「黨國初不知有寅恪,且疑其已居港,而李一平君有接洽龍雲投依人民政府以是和平收取雲南之功,政府詢其所欲得酬,李一平答以二事:(甲)請移吳梅(瞿安)師之柩,歸葬蘇州——立即照辦;(乙)請迎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居廬山自由研究、講學——政府亦允行,派李一平來迎。寅恪兄說明寧居中山大學較康樂便適(生活、圖書),政府於是特致尊禮,毫不繫於蘇聯學者之請問也!(宓按:劉文典之為政府禮重,亦必由於李一平之力;典1956對宓所言由於蘇聯學者之曾讀典所著書而追詢及典,乃有政府擬派其赴蘇聯講學之意云云,恐非事實。又按王德錫之得入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似亦出於李一平之推薦)。」

吳宓記述中所說的李一平,雲南大姚人,20年代初肄業於東南大學,是吳梅的得意門生。青年時代曾領導參與南京「五卅運動」,結識陳銘樞、廖仲愷等人,並參加過北伐。後與林森、陳誠、李四光等人交往甚密,無黨派人士。解放戰爭後期,曾策動雲南滇軍倒戈,為中共政權控制西南建過功勛。新中國成立後,任國務院參事室參事,中國佛教協會常務理事等職。因吳梅早年曾拜陳三立為師研習詩詞,李一平繼之與陳氏家族建立了密切關係。從上述事例中可以見出李一平其人高風亮節與對師友的敬重和情意。

吳氏提到的蘇聯學者請問一事,是流傳於學術界的一則逸聞,說的是1949年年底,毛澤東訪問蘇聯,與一代霸主斯大林會晤時,對方突然問起陳寅恪的行蹤,毛澤東感到意外,詢問詳情,才知斯大林在寫《中國革命問題》時,曾引用了陳寅恪著作中的很多材料。毛澤東不知陳寅恪是何方人士,當然更不知其蹤,但既然世界頭號「大鱷」斯大林如此重視,說明此事非同小可,遂立即表示回國查詢後再呈報。當夜,一份特急密電發往北京,相關人員迅速行動,這才知道陳寅恪沒有去香港,而是流落到了廣州的嶺南大學。自此之後,陳寅恪的身影進入了中共最高當局的視野,後來發生的一切政治、生活優待,都與斯大林這個詢問有關。這個傳聞不知何時何日,又弄到了劉文典身上。不知是別人附會,還是劉氏為了唬住當時沒什麼政治地位的吳宓而故意自吹自擂,但劉文典於50年代確曾被推選為全國政協第一、二屆委員。這一切,隨著陳寅恪自身經歷的釋解,劉文典得之於蘇聯高層重視之說也就不攻自破了。

吳宓這天的日記還有如下記載:「此後政府雖再三敦請,寅恪兄決計不離中山大學而入京:以義命自持,堅卧不動,不見來訪之賓客,尤堅決不見任何外國人士(港報中仍時有關於寅恪之記載),不談政治,不評時事政策,不臧否人物——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而認為共產黨已遭遇甚大之困難,彼之錯誤,在不效唐高祖事突厥,藉以援以成事建國,而唐太宗竟滅突厥,即是中國應走『第三條路線』,與印度、印度尼西亞、埃及等國同列,取雙方之援助,以為吾利,舉足為左右之重輕,獨立自主,自保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應『一邊倒』,為C。C。C。P。之附庸。……但在我輩個人如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於全世界,而佛教亦純正。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彼民主黨派及趨時之先進人士,其逢迎貪鄙之情態,殊可鄙也云云。」

陳寅恪說的共產黨遭遇甚大困難,除了政治上在國際上陷入孤立,更大的困難是全國陷入空前的饑荒,人民衣食無著,因飢餓而死人的事時有發生,國家經濟到了崩潰邊緣。而導致這個惡果的一個重要原因,則是當局沒有效法唐初李淵建國時稱臣突厥的做法,保持獨立的文化道德精神。相反的,正是唐初保持了獨立的文化道德與精神,才於十年後的唐太宗時代一舉滅掉了突厥,成為亞洲第一霸主,創造了稱雄於世的皇皇偉業。反之當世中國政府,其政策是全面倒向蘇聯(C。C。C。P。),搬用蘇聯模式,值得懷疑。正是出於這樣一種思想和考慮,才有了陳寅恪「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的獨立之精神。至於對趨炎附勢的民主黨派,陳寅恪當年就對其主要成員如聞一多、羅隆基,外加一個學生輩人物、且對陳氏恭奉有加的吳晗等輩不屑一顧,至於對章伯鈞等看風使舵,拍馬溜須,隨時找機會拖著第三黨「歸宗」等輩更是不放在眼裡。早在1953年7月26日,陳寅恪在答朱師轍詩《癸已六月十六夜月食時廣州苦熱再次前韻》中,曾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墨儒名法道陰陽,閉口休談作啞羊。

屯戌尚聞連浿水,文章唯是頌陶唐。

海天明月傷圓缺,嶺樹重樓困火湯。

一瞬百年強半過,不知何處覓家鄉。

陳詩中的墨儒名法道陰陽「六家」,無疑是暗喻中共之外的八個民主黨派(國民黨、民主同盟、民主建國會、民主促進會、農工民主黨、致公黨、九三學社、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啞羊,本是佛教語言,指不知解者。《大智度論》卷三:「云何名啞羊僧?雖不破戒,鈍根無慧,不別好醜,不知輕重,不知有罪無罪,若有僧事,二人共諍,不能斷決,默然無言,譬如白羊,乃至人殺,不能作聲,是名啞羊僧。」詩中首聯意指中國文化中無論哪門哪派,都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變成了「啞羊」。陳寅恪對此鄙視有加,且耿耿於懷。1955年,時任中國科學院廣州分院院長的杜國庠請陳寅恪出任全國政協委員,陳氏當場回絕並說道:「我眼睛看不見,耳朵還是能聽得清的,那些個政協委員說的東西,儘是歌功頌德,不講真話,沒有什麼意思,我聽著聽著就氣得把收音機關掉。另外,我自己身體不好,患高血壓,怕冷,不適應北京的寒冷。請你轉告周先生,我還是不擔任政協委員。」陳氏此言,顯然是不樂意與彼輩同流合污的義憤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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