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悲迴風 第二節 虎落平川

1949年4月20日,解放軍開始橫渡長江,24日南京解放。29日,吳宓於慌亂中作別風景秀麗的珞珈山,由漢口乘飛機到重慶,「初意本欲赴成都,在川大任教授而在王恩洋主辦之東方文教學院講學,但因行途不便,遂止於渝碚,而在私立湘輝文法學院任教授,並在梁漱溟主辦之私立勉仁文學院講學。此時,宓仍是崇奉儒教、佛教之理想,以發揚光大中國文化為己任」。11月30日,重慶解放,為中央直轄市與西南軍政委員會(大區)駐地。1950年4月,吳宓任重慶沙坪壩四川教育學院外文系教授,兼任重慶大學外文系、北碚相輝學院、勉仁學院教授。同年10月,四川教育學院與國立女子師範學院奉命合併建立西南師範學院,吳宓與方敬、賴以庄、郭豫才等七人為院務委員會委員。歷史進展至此,吳宓後半生的生死榮辱,就緊緊地和這個新組建的西南師範學院捆綁在了一起。

1952年,「思想改造運動」在全國展開,吳宓踴躍參加,並於7月8日在重慶《新華日報》發表《改造思想,站穩立場,勉為人民教師》長文,委婉地表達了自己一直堅守的文化觀,並放言:「中國即使亡於日本或任何國家,都不足憂,二三百年後中華民族一定可以恢複獨立驅除異族的統治,但若中國文化滅亡或損失了,那真是萬劫不復,不管這滅亡或損失是外國人或中國人所造成的。」此文後由《光明日報》轉載,於全國文化教育界轟動一時。同年10月,西南師範學院在院系調整中擴大建制,並從沙坪壩遷往重慶北郊縉雲山麓的北碚。吳宓自此定居北碚,後半生的一切愛恨情仇、悲歡離合都將在這裡展開。

此時的吳宓尚有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沾沾自喜的感覺,認為:「四川(西南)學生一樣聰敏好學,而需要一位西洋文學通博詳實而又授課講解認真且得法之好教授乎?目前具此資格者在重慶(在西南地區)實只有宓一人,是故為國家計,真應遣派宓駐此地區。」懷揣這樣一種悲天憫人的文化情懷,以中國文化託命之人自承的吳宓,在新的時代大潮中,精神亢奮地在各種會議場所大呼小叫高嚷「我是一塊磚,走到哪裡任黨搬」之時,又交了桃花運,重慶大學法律系一名叫鄒蘭芳的學生暗戀上了他,儘管吳宓已是60歲的老人,面對這個20多歲純情少女的示愛有點不好意思,但小鄒很嚴肅認真地告訴說,當今時代天底下最帥的帥哥,就是一代情痴吳雨僧,表示從此之後,生是吳家的人,死是吳家的鬼,非吳不嫁。吳氏聽罷,自是感動不已。1953年,吳宓與鄒蘭芳鑽入花燭綻開的洞房,結成了百年之好。可惜百年尚未到來,僅過了兩個春秋,小鄒就不幸病逝,未留子嗣,吳宓後半生短暫的婚姻生活就此結束。對漸入老境的吳宓而言,這場戀愛與婚姻,似是曇花一現,又像大夢一場,其間的痛苦多於幸福。小鄒死後,吳宓復入孤苦零丁的老年單身漢行列,直到死去,未結姻緣。

1955年,西南師院外語系取消帝國主義的英語專業,改設社會主義老大哥蘇聯的俄語,吳宓雖精通英、法、德、拉丁語等歐美語系,但偏偏不懂俄語,身價暴跌,只好由外語系調任歷史繫世界古代史教研室講授世界史。此時的吳宓仍滿含熱情把身心投入學校建設和教學研究中,見學校圖書館藏書不豐,特別是稀缺的古舊書更少,便致函北京的親屬,把戰前藏於其家中的一千餘冊書籍寄往重慶,無條件贈與西南師範學院圖書館。這批書中,其中多數是難以在市面上購到的好書,一部分為罕見的善本、孤本,甚至吳宓留學美國時購買的外文書籍。也就在這一年,吳宓沒有登台講課,僅參加各種學習,其內容包括批胡適、學辯證唯物主義、自我檢查與批判、工會組織生活、學習憲法等,搞得苦不堪言。對此,吳在日記中載道:「近半年來宓未作詩,少讀書,惟碌碌於上列十事,開會、聽講、撰公文、填表格,故身勞而心苦,至乃每日無時休息,每夕不外出散步,朋友書信斷絕不復,詩不作,更不親聖賢典籍、古典名著,於是志愈摧、氣愈塞、情愈枯、智愈晦、神愈昏、思愈滯,而身愈瘦、肢愈弱、目愈眩、發愈白、容愈蹙、膽愈怯,尚不足為重輕者矣!」

1956年,全國高校進行工資普調與教師定級,西南師院評審組一致評吳宓為一級教授,但吳連寫二信堅辭,提出只要三級,並云:「共產黨對宓太好了,宓怎能提過高的要求呢!」據知情者說,吳宓之所以如此高調對待此事,是暗中受了高人指點,其主題一是謙,二是避。謙是天生固有的謙虛性情和文化良知;避是避校內共產黨出身的年輕幹部,彼輩都在二級以下,吳宓怕在個人利益問題上,超過這些不學無術但整人有方的掌權者,招致忌妒,引來禍端。後經民主黨派人士曹暮樊(原勉仁學院同事)勸說,遂定為二級教授,月薪272。5元。吳宓尚來自奉甚儉,衣食住用甚為儉樸,到手的工資大部分長期用於資助親朋和困難學生,定級後的工資分配情形依然如故。為表示自己積極上進,吳宓經常公開講一些「願終老余年,報共產黨於萬一」之類迎合時尚的話語。只是吳宓並不善政治辭令,常常弄巧成拙,有一次在政治學習會上,吳慷慨激昂地表態道:「宓在舊中國生活了幾十年,國民黨是我的親媽,共產黨是我的後母,我的親媽死了,我的後母對我很好,超過我的親媽,我更愛我的後母。」此番不倫不類的蹩腳比喻,先是引起一陣竊笑,繼之惹怒了台上端坐的那些以共產黨為親媽、且「用乳汁哺育了我」的領導,吳宓遭到一頓痛斥,灰頭土臉地退出會場。

1957年1月,在重慶市教育工會主辦的敬老會上,吳宓再次有點不識時務地坦陳與中央高層意見相左的言論,公開反對廢除正體漢字和使用簡體字。同年6月,根據中央「引蛇出洞」的「陽謀」,重慶市高校、文化系統展開「大鳴大放」等行動,一些「牛鬼蛇神」紛紛出洞,各抒己見。據6月3日《重慶日報》報道,西南師範學院的外語系熊正倫、秦蔭人,歷史系吳宓、孫培良,教育系郝慶培、鄧胥功,地理系王鐘山等教師,「在發言中,一致主張高等學校仍然應當實行黨委領導制,但須克服缺點,擴大民主」。而「吳宓認為學校還是要用黨委領導制,但他主張實行在黨委領導下的院長負責制,使院長職權分明,名實一致。吳宓和郝慶培都主張在學校設立學術委員會,負責評級、升級等、審查論文、辦理學報等」。想不到十幾天後,中共開始收網,出洞的「牛鬼蛇神」基本盡數裝入網中,作為「右派分子」和人民的敵人接受革命群眾的批鬥。短短几日,西南師院揪出的「右派分子」多達612人,如此驚人的數字幾乎居全國高校之首。落入圈套的吳宓終於回過味來,對自己的命運和國家民族前途痛心疾首。從這一時期的吳宓日記中,可見出他對當時的社會形勢、天命人事的分析評判以及內心的恐懼與痛苦:

1957年6月24日:「此次鳴放與整風,結果惟加強黨團統治與思想改造,使言者悔懼,中國讀書人之大多數失望與離心,而宓等亦更憂危謹慎與消極敷衍而已」。

6月28日:「昨接龢六月二十一日函,有雲,『近讀夏侯湛《東方朔畫贊》,潔其道而穢其跡,清其質而濁其文。人間何世,其用心亦良苦矣。』後之讀宓日記者,可知宓近來每日費時費力於何等事。讀書且不能,遑言著作?自適且不能,遑言益世?犧牲   一切,放棄百事,只辦得全身苟活免禍,以獲善終。而已。」

7月3日:「今晚聞豫言,今日下午4:30本校民盟會中,蕭華清宣稱,澄等之罪甚重,勞動改造仍不足蔽辜,云云。」(南按:豫,指郭豫才,歷史系教授、系主任。蕭華清是1925年加入中共的老黨員,時為重慶市政協副主席、民盟中央委員、民盟重慶市委主任委員。澄,指的是民盟西南師院支部負責人、師院副教務長、歷史系教授李源澄,因此時民盟已被視為「章羅同盟」,作為民盟負責人之一的蕭華清差點被打成「右派」,只因其與中共重慶市委書記任白戈有師生之誼,任氏出面保他過了「反右」關。對於這位已倒霉的下屬李源澄,蕭華清自然要以批判的態度來「劃清界限」。)7月4日:「此次知識分子被謚為右派,一網打盡。其存心者伈伈俔俔,苟合取容。無學、無才、無德而陰狠忌刻,又謅諛逢迎,如今西師中文系、外語系、教育系、歷史系主任之魏、趙、普、郭諸君者,皆固位得志,而肆行報復矣!」「早寢,而以終日參加此運動,神經受刺激過度,久久不成寐。」

7月7日:「上午複閱並整理五至六月『鳴放』期中之《重慶日報》,尋其議論之蹤跡,則今日被罪斥之右派分子,如鳥之始出巢,弋人早彎弓張網以待矣。」

7月11日:「連日開會,宓雖未受檢討,且少發言,亦已極昏倦,夜遂失眠。神經受刺激太多,耳鳴不止。」

7月12日:「晨閱昨報,凡鳴放中略抒感憤不平者,悉為罪人矣。此次鳴放及反擊右派,只為偵察不軌,剷除異己,並堅定全國知識分子之社會主義立場,加強其思想改造而已,整風徒託辭耳。即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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