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悲迴風 第一節 北歸殘夢終成空

當葉企孫於凄苦中悄然作別世界的時候,同儕中蟄伏嶺南的陳寅恪已去世七年有餘。再過一年零一天,病卧陝西涇陽家鄉的吳宓,也將命赴黃泉,在另一個世界與陳、葉等清華好友團聚一堂。

1942年8月,任教於西南聯大的吳宓被教育部聘為英國文學「部聘教授」。按規定,每個學科在全國範圍內只有一人,本次共選出「部聘教授」十六人,分別是陳寅恪、陳建功、吳有訓、吳宓、曾昭掄、周鯁生、張其昀、徐悲鴻、李四光、柳詒徵、梁希、湯用彤、胡小石、蘇步青、茅以升、黎錦熙。當年「哈佛三傑」陳寅恪、湯用彤、吳宓同時位列其中,可見「三傑」之說並非虛妄。教育部此舉,對抗戰時期正處於艱難困苦中的知識分子是一個鼓舞。據《吳宓日記》說,清華外文系主任陳福田「首來函(英文)道賀」,但吳認為「此固不足榮,然得與陳寅恪(歷史)、湯用彤(哲學)兩兄齊列,實宓之大幸矣!」

在吳宓心中,此時的陳福田是否內心發點酸水,或假做恭維狀來個貓賀老鼠等,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的學術水平和勞動成果得到了政府承認並賜以榮譽,且與陳寅恪並列齊肩,這是特別引以自豪的。當然,一旦成為部聘教授,也有經濟上的實惠,除由教育部每月支付薪金600元,另外還有每月400元的研究費。而當時一般教授的薪水每月僅為360元,可見這個實惠也確實有點實在的東西。

自抗戰軍興,吳宓由北平轉長沙、蒙自,再至昆明的近六年間,生活過得並不愉快,費盡苦心追求的毛彥文,儘管那個大自己幾十歲的糟老頭子早已死掉,但對吳宓的痴情與數十次透著火辣辣感情的書信不復一言,甚至讓其亡夫熊希齡的同鄉沈從文將不曾拆封的吳宓來信原封寄回,且在信封上注有「永勿來信」的大字以示警告。除毛彥文外,在吳宓心中掀起愛情波瀾的另外幾位女子如K、絳珠、黎憲初、盧雪梅、高棣華、陳仰賢、張爾瓊等等,無一人對其傾心相注。而吳宓在清華與西南聯大的學術地位,也非當年可比。思想文化的差異,對政治、人事認識的不同,以及上下左右甚至同事間的傾軋,隨著越來越複雜的環境變化令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在抗戰前的1937年6月29日,《吳宓日記》曾記載過一件令他不快與警覺之事:「12:00方午餐,文學院長馮友蘭君,送來教育部長公函,擬舉薦宓至德國Frankfourt-am-Main之中國學院任教授。月薪僅四百馬克,不給旅費。按此職即昔年丁文淵君所任,原屬微末,而校中當局乃欲推薦宓前往。此直設計驅逐宓離清華而已。蛛絲馬跡,參合此證,則此次系主任易人之事,必有一種較大陰謀與策劃在後,宓一身孤立於此,且不見容,誠可驚可悲矣!」好在此次吳宓還算心中有數,沒有落入馮友蘭等輩設下的圈套而被驅出清華。

抗戰爆發,清華南遷後的1937年11月19日,吳宓一到長沙,就得悉臨時大學文學院設于衡山聖經學院並於當日開學,文科教授需赴南嶽授課。下午,吳宓赴長沙北門外麻園嶺22號清華辦事處報到,5點30分赴湘雅醫院內湖南省教育廳長朱經農宅拜訪。據《吳宓日記》載「先見朱,次梅貽琦校長出。宓向梅陳述北平近況,及清華被日兵佔據情形,甚詳。梅但頷首而已,似頗冷落。宓出。時,雨甚大,宓躑躅泥路中,燈少,昏黑不能見,往返迷途。」

從上述兩則日記所述內容,不難見出清華高層對吳宓的態度,亦可見吳在清華中的地位之尊卑。而這種狀況,到了昆明西南聯大似未改變,1939年11月17日,吳宓在日記中就當日宴會情形又發了一番感慨:「宓深感宓近者與公宴,論年則幾為最老,敘座則降居最末。今晚即然。其上皆校長、館長、教務長、院長,宓僅教授而已。愈可見宓在此世間之失敗而不容戀戀矣!」

此事在吳的內心引起的悲憤之情未平,又出現了錢鍾書被陳福田、葉公超等輩排擠出清華之事。儘管年輕氣盛的錢鍾書曾公開放言「西南聯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等狂話,但天生「傻得可愛」的吳宓總是站在愛護後進的角度不以為忤。只是「太懶」的葉公超與俗人陳福田二人合力設謀,把個狂妄書生兼才子錢鍾書一腳踢出門外,任其流落他鄉。吳宓對陳、葉二人向校長梅貽琦進獻讒言大為不滿,認為彼輩「殊無公平愛才之意」、「皆妾婦之道也」,並以悲天憫人的情懷為錢鍾書重返聯大奔走呼籲。但「終憾人之度量不廣,各存學校之町畦,不重人才」而作罷。

因了這一連串的事件,吳宓對陳、葉二人大為不滿,彼對吳宓亦心存芥蒂,雙方之間屢生齟齬,裂痕漸大,促使吳宓萌生去意。1940年1月29日,吳宓突然收到西北大學校長鬍庶華和教育部次長顧毓琇的電報,敦請其為西北大學文學院院長。吳考慮再三,複電顧次長並轉胡校長「敬謝雅命」。但在嗣後的半年多時間裡,是否往西北大學又幾經反覆,頗為躊躇。1940年7月26日,吳宓同時接到浙江大學和西北大學的聘電,且均言明月薪之數,浙大為380元,西大為460元。吳宓對去留問題大費思量,後經清華要好的同事特別是葉企孫勸說,遂決定暫且蟄伏下來,繼續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1943年2月,清華評議會決定吳宓於1943—1944年度休假,吳應允在休假期間考慮赴貴州遵義浙江大學與成都燕京大學講學,後因「抗戰期間,應加緊工作」為由延緩休假。

1943年8月4日,吳宓接到陳寅恪由桂林發出的書信,得知陳將於8月中旬攜家赴成都燕京大學任教。吳痛感在昆明經濟窮迫,精神壓抑,工作、生活、愛情等皆不暢快,遂決定赴成都與陳寅恪共同執教燕大。主意打定,吳宓向燕京大學代理校長梅貽寶拍發電報,謂:「宓仍欲來燕京。如可,祈速留止學淑。」時吳宓與元配妻子陳心一生育的長女吳學淑就讀於燕京大學,準備轉學西南聯大,既然吳宓決定赴燕大,轉學的事自然停止。由於吳宓假期一直未能批准,直到第二年的8月,教育部才核定本年度休假進修教授名單,西南聯大為羅常培與吳宓,他們在休假期間可到國外大學進修,亦可在國內其他大學訪學,或者躺在家中睡大覺等,聽憑自願。羅常培謝絕了聞一多、吳晗等「鬥士」讓其留下來共同一「斗」的挽留,毅然決然地應美國朴茂納學院之聘,赴美講學,並任朴茂納大學和耶魯大學訪問教授。此時吳宓結合教學所得,已寫成英文本《世界文學史大綱》《歐洲文學史大綱》《文學與人生》等三本著作,因無暇修訂梓行,遂向梅貽琦報告,欲借休假之機完成以上三書的修訂並譯成中文,同時還因對陳寅恪的牽掛,決定赴成都燕大等校講學。梅貽琦概允,但囑在蓉「只可講學,不可授課」云云。

1944年9月23日,吳宓由昆明出發,經貴陽、遵義、重慶、白沙,於10月26日傍晚來到成都燕大,得以與老友陳寅恪相聚一校。對於二人相見後的情形,吳宓之女吳學昭在《吳宓與陳寅恪》中這樣記述道:「父親與寅恪伯父四年多不見,感到寅恪伯父顯得蒼老,心裡很難過。使他更為擔心的是寅恪伯父的視力,右眼久已失明,唯一的左眼勞累過度,而戰時成都的生活又何其艱難!寅恪伯父有『日食萬錢難下箸,月支雙俸尚憂貧』的詩句,說明物價飛漲,貨幣貶值的嚴重。從父親當時《日記》中的片言隻字,也可看出一二:『晚無電燈,早寢』,『無電燈,燃小菜油燈』,『窗破,風入,寒甚』,『晚預警,途入馳奔』,『旋聞緊急警報,宓與諸生立柏樹蔭中,望黯淡之新月,遠聞投彈爆炸之聲』。」又說:「父親很清楚,對於寅恪伯父來說,視力是何等的重要。然而,使父親最為憂慮和擔心的事,不久還是發生了。」據《吳宓日記》載,1944年12月12日下午,吳步行至華西壩,「訪寅恪於廣益學舍宅。始知寅恪左目今晨又不明……而夫人與幼女亦皆病」。越二日,陳寅恪入醫院治療,因瞳孔之內膜已破出液,後雖經手術治療,但均告失敗,轉英國治療亦無濟於事,最終導致雙眼失明。

吳宓受聘燕京大學國文系教授後,開設「世界文學史」、「文學與人生」等課程,以及《(紅樓夢)評論》等系列講座。吳氏的到來,為燕大增添了光彩,與陳寅恪、蕭公權、李方桂三位教授並譽為「四大名旦」。除燕大課程,吳宓另兼四川大學國文系教授,其間曾赴樂山武漢大學講學,作《紅樓夢》演講。也正是樂山之行,使他在抗戰勝利後與武漢大學結下了一段情緣。

抗戰勝利之前,陳寅恪應牛津大學邀請準備前往講學並治療眼疾。1945年9月14日,陳氏在燕大教師劉適的陪護下,由成都飛昆明,而後由西南聯大教授邵循正陪同轉印度飛倫敦。此時吳宓假期已滿,梅貽琦力促其回昆明,吳為之心動,擬伴陳寅恪飛昆,繼續在西南聯大任教。不慎於8月9日滑跌傷其右胯骨,並左乳突患胸疽,瘡口大如酒杯,濃管集注,狀如蓮蓬,甚是駭人。手術後在妹夫羅清生教授家調養,既無法伴陳寅恪同行,又不得不致信梅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